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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四章、蓝台相戏

翌年春,秦军再次西征绵诸,大战于渭水之上。魏驹闻讯,便提议趁机攻秦,收复前几年丢失的河西诸邑。但智瑶去岁袭卫不果,听从郗疵之言,已经做好了攻打中山的一应准备,且还得到了赵毋恤的认可,就此婉拒魏驹,兴师东进。

赵氏亦从邯郸发兵来合,车百乘、徒卒万余,连败中山军,直取穷鱼之丘——此处距离中山国都,仅仅两百里之遥。中山王恐惧,被迫遣使晋营,献马、割地以求和。于是智瑶拓地百里,以归赵毋恤,换到了霍大山以北的中都邑,得以将两片智地联为一体;同时得良马五百匹,归于新田。

魏驹、韩虎贺其凯旋,宴之于蓝台之上。智瑶多喝了几杯,斜眼一瞥,就见韩虎身后侍立一人,身材矮小、相貌丑陋,便笑着一指:“此非段规乎?”

那人急忙鞠躬致意:“正是韩氏之臣段规。”

智瑶撇撇嘴:“世传汝祖身高九尺,容颜俊秀,因而为武姜所喜,如何数传至汝,如此短且陋啊?”随即转向韩虎:“韩氏其无人乎,乃用此等短人于左右?或者韩卿实不能汲水,乃须以其短而制己长么?”

段规闻言,面生愤恚之色,反倒是韩虎不以为意地笑笑,说:“固不如智卿,言辞锋锐若是。”

这说的都是什么呢?原来段规本乃郑国公室之后,老祖宗就是那个跟郑庄公一母同胞,最后反叛被杀的共叔段。想当年共叔段死后,子孙星散,而等到庄公之子厉公继位,就对臣下说:“不可使共叔无后于郑。”主动迎回了共叔段之孙公父定叔一家。于是公父定叔便以祖父之名为氏,称段氏。

由此智瑶借酒相戏,说我听说共叔段因为长得魁梧、俊美,美才被其母武姜偏爱,竟然怂恿小儿子去造大儿子的反,那你怎么丝毫都没能继承到祖先的优良基因啊,竟然长得这么矮小,抑且丑陋?

倘若仅此一句,还则罢了,终究智瑶为晋国执政,段规却只是韩氏家臣罢了,双方身份之别有如霄壤,这尊者言语相戏卑者,卑者也只能讪笑着生咽屈辱而已。问题是智瑶随即又戏辱了段规之君韩虎。

先说“韩”这个字,本意是“井桥”,也就是那年月架在井上,牵桶以汲水的桔槔。这原本是个假借字,借“倝”之音,后来添加“韦”旁(指革绳),变成了形声字。

智瑶以韩字相戏韩虎,说你们韩氏没人了吗,你本人身材高大,干嘛偏偏信用个如此矮小之人啊?难道说你那具桔槔,长的一端没啥作用,汲不了水,要靠短的那端来指挥?

言下之意,韩氏究竟谁在拿主意,你不会是被家臣给挟制了吧?

这就不仅仅是玩笑话了,颇有指责韩虎无用,并暗刺段规有篡僭之心。段规因而恼怒,韩虎却貌似并不以为意,柔中带刚地剖析“智”字,给顶了回去。

“智”字本写作“知”,最近百年间才逐渐将其名词和形容词的含义拆分出来,下面加个“曰”字底。要说“知”么,原本是个会意字,左矢右口,表示:“识敏,故出于口者疾如矢也。”所以韩虎说您的氏名真没叫错,辞锋竟然如此锐利……

就此把智瑶的戏耍,轻轻巧巧,搪塞了过去。

等到酒酣宴罢,各回各家,辅果为智瑶参乘,就低声提醒智瑶:“凯旋虽乐,不当酗酒若是,竟然出言辱及韩氏……”

智瑶瞥他一眼,不说话,直等回到自家府邸,方才和辅果对面而坐,回复叔父道:“我非被酒,特以试韩卿耳。”

辅果闻言一愣,忙问:“因何以试之?”

智瑶撇嘴一笑,说:“为韩氏本公族也……”

如今晋国四卿,三个姬姓,一个嬴姓,但即便姬姓三家,真正晋国公族之后,却也只有韩氏一门而已。

智氏祖上,本是周文王第十六子原叔丰,后裔有名原黯者,仕晋为大夫,受封于荀,改称荀息,是晋献公的托孤重臣——“假途灭虢”之事,就是他为献公设谋的。荀息传荀逝敖,荀逝敖传荀林父,曾经担任过晋文公的御戎,至晋景公时升为中军将,执掌国政。

晋文公在创设六军后不久,还曾一度“做三行以御狄”,也就是说编制三支规模较小的部队,专门用来与外族作战。荀林父曾为中行之将,嗣后便以官名为氏,后世称为中行桓子——这是中行氏的源头。

荀林父有弟名荀首,最高做到晋国中军佐,为次卿,晋成公封其于智邑,于是别立智氏,死后称智庄子——这是智氏的源头。

再说魏氏,祖先为文王第十五子,大名鼎鼎的毕公高。其后国亡,有毕万出仕于晋献公,受封魏邑,其孙指邑为氏——初代魏氏宗主,就是那位辅佐晋文公称霸的猛将魏武子魏犨。

唯有韩氏这家姬姓,才是真真正正的公族分支,乃曲沃桓叔之子万,受封韩原,别宗立氏,传承下来的。故而智瑶说:我是因为韩虎乃公族之后,所以想要试一试他的胆量和人品。

辅果闻言,更感疑惑,便拱手请问。智瑶笑一笑,详细指点道:

“自献公‘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以来,晋始雄强,逮文公终成霸业。然自平公以来,诸卿争乱,晋势其衰也,若非楚人更为不堪,齐政移于田氏,恐其霸业早失矣……”

——说来也巧,晋国衰弱,固因长期积弊,但转折点在平公,而楚国几乎一蹶不振,也是楚平王闹的,两人还都前后脚……可见“平”不是个好字眼儿啊! 2

“今楚势复振,田氏半有齐国,我可以不虑齐,不能不虑田氏,则若我晋诸卿复争,必为楚、田所败。曩昔赵简子执政,能于黄池执牛耳,逮我执政,薛之会被迫使国君后于勾践,思来有若锥心之痛……”

辅果见缝插针地问道:“既如此,智卿固当和睦其三家,使共佐国君,规复文公之霸业,何以先争于赵氏,而复辱及韩氏哪?”

智瑶摇头,说:“叔父固忠厚人也,奈何人心不似我心。赵孟桀骜不驯,便魏、韩亦佯奉君命而实谋己私,日望复其执政之门。”随即长叹一声:“这上军将啊,如洁白牡鹿,人皆爱之,群狼并逐,我若行差一步,唯恐智氏将蹈中行氏之覆辙,遑论和睦三家,共勤劳于公室哉?!” 1

辅果沉吟少顷,然后毕恭毕敬地朝智瑶行了一礼,说:“宣子(指智瑶之父、辅果之兄荀申)生时,我曾劝其勿立智卿为后,为智卿残横任力也。不想智卿不以执政为喜,而有此长远之忧,是我短视,不能见贤,如今始悟,惭愧无地。然不知智卿有何良策,可以复兴我晋国乎?”

智瑶急忙向叔父还礼,然后说道:“叔父不见田氏乎?齐君无能,田氏篡其权柄,然田氏实能光大齐国也。叔父复不见平氏乎?勾践既死,于赐无谋,乃任政于平氏,始能继其父业而不使堕。

“今于赐亦死,不病立,逐平归生,复以诸大夫共政,则必相争,使越速衰也,不复为我晋国之患。

“乃知贤君在上,如我晋文、襄、成、景,则政下诸卿,无碍;若君不甚贤,则须专一辅弼,若命诸卿,必争于下而上不能制,国恒衰矣!怀公时有吕、郤之叛,灵公为赵氏所弑,厉公时三郤之乱,莫不由此。”

说到这里,斜眼一瞥辅果:“则叔父以为,今君贤否?”

如今的晋侯,乃是晋定公之子凿,已经在位十八年了,基本上就是四卿的傀儡,其政令不出于王宫。其实要说吧,这也是公室数代积弱所致,晋侯凿本人无论品性还是能力,貌似都不算太差,但他在位近二十年取不回权柄,也无任何善政颁施,怎么着也挨不上一个“贤”字啊。

辅果由此惊愕,忙问:“智卿欲如平归生相越一般,专执晋政?!”

智瑶冷笑道:“有何不可?其诸卿交替为执政,赵氏乃有辞矣,欲复赵简子之政;韩氏亦有辞矣,欲复韩宣子之政;魏氏亦有辞矣,欲复魏献子之政。其栾氏、郤氏、范氏、中行氏若在,莫不如此。

“如此,不出我此前所言,是放白鹿于野,使群狼并逐之,而欲使群狼同心一意,不亦难乎?我今既为首狼,得鹿,当急食之,取鹿之血肉,自增己力,而威慑群狼。设使智氏能如齐之田氏一般,世执国政,魏、韩等世代为次,则不敢争矣,方可戮力同心,西阻田氏而南逐楚蛮,使我晋国霸业不堕!”

辅果愕然道:“此亦残横任力也……”

智瑶笑道:“乱世非残横不能得立也,且智谋百端,不如良弓一箧。然瑶非但知任力,而不知谋,是故适于宴间,才会相试韩卿。

“臣属或云,智、魏之封多在太行以南,参差交错,易起争衅,劝我弱魏。然我以为,智、魏皆姬姓,又非公室之后,其性相近,可以并存。至于封土交错,乃可徐徐易地,不必生隙。

“赵氏嬴姓,赵宣子(赵盾)曾弑灵公,赵同、赵括有下宫之乱,赵简子执政几二十年,横蛮,赵孟复桀骜不听命,是赵氏不可信,明矣!且赵氏之地广哉,三分晋国而有其一,若使久有,徐徐侵夺民户,充实山河之间,唯恐其余三家并力,不能制之!我必攻于赵氏!

“然欲攻赵氏,当先固与魏、韩之盟。魏氏为我姻亲,素来相得,且可以复河西诸邑为饵,必肯相从。韩氏为公室之后,可说以强公室,然我与韩卿相交尚浅,是故试之。

“今日宴间,借酒戏辱,以观韩卿之志。若其不能忍忿,起而与我争,是不甘下于人者,我自当辞以酒醉,献礼而谢,则不怒我。其后结交韩氏,须更谨慎,且必多与其偿,使同心攻赵。然今见其状,屈而不挠,或肯为我所用矣。乃可驱魏、韩以攻赵,复弱魏、韩,我智氏始可专政。”

辅果沉吟良久,总觉得不大妥当,但想要规劝几句吧,奈何今日智瑶明明白白道出其志,要独执晋政,其间道理,他一时间还消化不了,就不知道该从何处劝起为好。最终只得说:“虽然,也当谢于韩卿,以免其口虽不言,而心实衔恨。”

智瑶点点头:“理当如此。然若其席间恚愤,我当急起相谢。既然不显怒意,不妨明日,请叔父为我过府致意吧。”

由此第二天一大早,辅果便奉命前往韩府,向韩虎致歉,说昨日言语冒犯,那是智卿打了胜仗太高兴,不免多喝几杯,无心之失,还望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韩虎笑笑,说昨天我也喝多了,说话不算很客气——“其酒后之言,谁会在意?大夫不必多虑。”

但是没人向段规道歉——那是当然的,智瑶堂堂上军将、执政上卿,就算戏耍了你一别家之臣,你又能怎样呢?

而且不知道是谁,还把这事儿给宣扬了出去,导致韩氏家臣纷纷侧目而视段规,暗中嘲笑。段规正感屈辱、恚怒,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忽然门上来报,说先危先生来访。

这位先危,乃是晋大夫辛遂门下贵客。

且说辛遂,其曾祖父名叫辛俞,本为栾氏家臣。当初栾盈为执政的范宣子(士匄)诬陷,被迫逃楚,范宣子下令,要求栾氏之臣勿从出奔,敢从者当受大戮之刑。可辛俞还是落跑了,急去追赶主君,途中为晋吏所执,押解到晋平公面前来。平公问他:“国有大令,汝何故犯之?”

辛俞坦然答道:“臣但遵令,岂敢犯之?执政云:‘无从栾氏,而当从君。’然臣闻之:‘三世事家,以之为君,再世以下,以之为主。’则臣祖因无大援于晋国,乃世隶于栾氏,至今三世矣,臣不敢不以栾卿为君……”

——执政要求听从“君”命,但我的君就是栾盈啊,怎敢不从之出奔呢?

晋平公闻言大悦,认为此乃忠臣也,当即开释。但他想把辛俞留下来做官,辛俞坚辞不受,最终还是跟着栾盈,先逃去了楚国,继而又奔齐国。

两年后,齐庄公纵栾盈归晋,掀起叛乱,很快便被敉平,栾盈被杀,栾氏一族受戮的受戮,流亡的流亡,从此晋国朝堂上再无栾氏矣。而辛俞作为栾盈家臣,战败被俘,再次绳捆索绑,押解到晋平公面前来。平公想起前事,不但赦免其附逆之罪,并且命为大夫——晋国朝堂上就此有了辛氏,三传而至辛遂。

不过如今四卿用事,公室衰颓,辛遂也只得挂着个虚名,在新田吃干俸而已。由此才招揽了多智、能言的先危,为他结交诸卿家中用事者,希望能够巴上一条大粗腿。

先危就是这样和段规认识的——段规在韩氏臣僚中,可是数一数二的亲信之人哪——今日来访,段规虽然正感烦闷,亦不便拒之于千里之外,便请入家中相见。谁成想先危上来就问:“新田内外皆传,前日蓝台之宴,智卿辱于段子,更及韩卿,可有此事么?段子乃不以为耻乎?”

段规一听这话,心火腾的就冒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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