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十章、鼎其三足

荀愔说对晋国局势的判断吧,我跟昌文君有所差异,随即就详加解释道:

“今晋之执政,智伯也,其人残横任力,众不乐附。唯智文子执政时,与赵简子共灭范氏、中行氏,并弱魏、韩,由此简子死,而智伯因势而升上军将……”

——晋国六军,初始是以上军将为上卿,执政,后来改为中军将;等到赵简子缩编六军为四军,乃废中军将、中军佐,而仍以上军将为元帅。 1

“……智、赵不睦,人所尽知也,为赵简子继智文子执政,侵凌智氏,智伯乃欲报之,而赵孟复桀骜,不从其命。实魏、韩亦不满于智伯之骄横,唯力不足以拮抗,乃推赵孟当其锋芒。

“今智伯果攻于赵,然先索地于魏、韩,为伐赵之藉口,则魏、韩自不能无怨。虽云三家合兵,二十万众,而智伯为其帅,魏、韩仰鼻息,必阳奉而阴违,人心不齐,可望胜乎?

“若能一举直下晋阳,还则罢了,臣恐围城旷日持久,使智伯之威稍堕,而魏、韩之心更疏,终必行成而退矣。若我楚趁机而伐,其四卿复并力,试问胜算几何?

“况人心百变,战无必胜之算,魏、韩既怨智,或将复党于赵氏,倒戈以逐智氏矣!而智氏雄强,战火必炽,蔓延于全晋,逮其时也,我楚觇局势之变,再做应对不迟——大王三思。”

众人一听,纷纷抚掌,说:“大宰所言甚是有理。”

其实吧,没人真相信赵毋恤还能绝地大反攻,觉得他最好的下场,也就是坚守晋阳,等待讨伐大军力尽精疲,然后给出点儿甜头来,让智瑶得个台阶落场,双方便可议和罢兵了。

但多数人都不希望就此就发兵北上,或者起码没有足够的信心,那自然对于荀愔反驳归生之语,不管理解不理解,认可不认可,全都要口出赞语了。再者说了,保不齐我楚不动还则罢了,楚师一北,晋四卿就会捐弃前嫌,一致对外呢。

归生则微笑着朝荀愔一拱手,问道:“大宰本为晋人,闻近日奉王命,密遣细作入于新田,其居安子亦大宰所使也,然否?”

荀愔点头说是。

继而归生又问:“则在大宰看来,以智伯之性情,肯轻释于赵否?”

荀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不肯。”

“以赵孟之性情,肯退让否?”

荀愔还是摇头:“不肯。”

归生颔首道:“则知晋诸卿不能行成而反身敌我,明矣。”随即转向楚王章,高声说道:“不论我楚是否兴师,晋势之变,或智、魏、韩共亡赵,或赵、魏、韩共逐智,无他也。则晋之四卿,必合于三,如鼎三足,稳固,二足难立,四足则分其力而薄矣。

“其一军之众,若政出多头,将帅不和,十分之力不足七分。曩昔晋之强也,虽为六军,而令出于其君;后诸卿雄强,而晋反弱者,为虽四军,而各有其将,咸怀私意。则六卿将晋师,与四卿将晋师,孰强?四卿将晋师,与三卿将晋师,孰强?不必侈言而理自明矣。

“且今智氏最强,智若亡赵,其威更盛,魏、韩或将窘迫而臣之矣,如田氏而执齐政。则一家而兼三卿之力,总晋师,岂我楚所可拮抗?

“今我楚师北上,使围晋阳之卒有反顾之忧,或者赵不亡也;我楚师不北上,便如大宰所言,赵之亡亦在两可之间。则难道大王乐见智氏独执晋政乎?”

随即他不等楚王章反应过来,直接道明立场,并且一口气说道:“此前楚、晋交兵,晋人多胜,唯庄王之霸,为晋将帅不和,遂能于两棠(邲之战)败之也。今晋复内争,便一时释斗,意不能平,欲其戮力同心,共赴国艰,难矣哉。时机若失,使其徐徐消弭嫌隙,或易地以谋共存,则庄王之业,不可复见矣!”

随即朝屈固颔首致意,说:“我楚崛起于江汉之间,马弱车稀,曾不能当中原劲旅,尊先祖乃筑方城以为守……”

这里的“尊先祖”,是指楚成王时代的莫敖屈完,当时齐桓公率八国之师伐楚,在召陵与屈完盟誓,事后屈完便向成王进言,筑方城以保障北部边境。

“……庄王之世,既败晋,北进数百里,及于周郊,使方城为内垣,无所用,乃聚兵于应、叶、东西不羹,县而守之。今方城之外,县十、封君四,户口十余万,士卒不啻八万,而地狭,虽尽耕不能供养,每须自申、蓼、唐、邓往输,耗费甚巨。晋人若全力来攻,未必可守,若不来攻,徒劳士卒而耗资财,长此以往,我楚欲积聚而谋雄强,可得乎?

“是故,臣请大王遽兴师,北上伐晋,尽取河南之地,陈兵于河上。如此,则可依大河为险,百倍于方城,不过三五万众,便可守之。且既得河南,迁民以耕,军资可以自给,不必再自江、汉转运。

“如此,晋人失地而丧势,我楚得地而固守;虽晋欲复图我,难矣哉;我与秦合,犄角夹击于晋,则易矣。军争之变,瞬息万端,倘若失此良机,恐不复来,非但大王将与庄王之业错毂相失,便子孙亦皆无缘矣——恳请大王速下决断!”

楚王章还在犹豫,旁边儿左尹子文终于得着机会了,急忙拱手说道:“今晋虽内争,其家事耳,非外侵诸侯也,则我师出无名,师出无名,非但不义,恐恶诸侯,私以为不可。”

归生先朝子文颔首致意,说:“左尹实义人也。”随即双目一瞪,沉声道:“然而因义为人,民皆称颂,因义执国,必丧家邦!曩昔晋献公假途灭虢,亡其同姓,义何所在?而能强晋也。宋襄公不肯半渡而击,斯称义矣,然终兵败于泓水,为天下所笑。

“出师固当有名,为自振士气也,而非示好于诸侯。我楚与晋固为大敌,数世之仇望报,岂非名乎?秦、齐并迫于晋,而与我楚交好,则为秦、齐申其曲,报之于晋,岂非名乎?至于郑、宋、鲁、卫,譬若辙前瓦砾,设无言,便绕行而过之,敢有怨,则奋足而蹴之——诸侯之恶,何必在意? 1

“若能败晋,收河南地,则郑、宋如在掌中矣,其使必络绎来郢,献方物以赂二三子,以免我王不怿,加之以兵。若不能败晋,晋将驱郑、宋以挠我,非其心恶楚、喜晋,形势迫之也——诸侯之恶,何必在意?”

众皆颔首,不管怎么说,归生这番话还是挺对楚国君臣的胃口的——咱们也就怕怕晋国而已,连齐国都不畏惧,况乎郑、宋、鲁、卫?若无晋人撑腰,你瞧他们敢奓毛吗? 1

子文无奈,只好甩出撒手锏来,说:“昌文君力主发兵,然大王不置可否,既如此,不妨龟卜,以观天意,如何?”

楚王章闻言,不由得双睛一亮,心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啊。

归生撇嘴道:“天意何必问?曩昔周武王谋伐纣,先卜,龟兆不吉,风雨暴至,群臣皆惧,唯大公怒而践龟甲,强劝周武,终灭殷祚。是知龟卜无用矣。”

楚王章心说怎么还是这一套啊?这话貌似你刚才独对不穀时就曾说过,连用词都不带改的……

子文质问道:“昌文君自命,可比吕氏大公么?”

归生瞠目道:“我固不如大公,却欲使大王为周武,难道左尹无此心乎?!”

子文一时语塞,只听归生继续说道:“且昔周武之不能决断,先问龟卜,为以臣犯君也,而今我楚师谋北征,难道左尹以晋为楚之君上乎?或周为楚之君上?!则大王当去王号,如勾践自降为侯,然后可问龟卜矣——试问左尹,是此意否?”

这大帽子扣下来,子文肯定受不住啊,急忙摆手:“我断无此意!”

其实楚国原本也算周朝的诸侯,只不过关系较疏,爵位不高罢了——终究不是自封的同姓或者功臣啊,而是承认其固有领地的蛮夷之邦。但自从熊渠封其三子为王,自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就已然有独立于周朝之意了。再复十数世,到楚武王、楚文王之后,非但关起门来自己称王,就连面对小弱于己的中原诸侯,往往也胆敢以王者自居啦。

中原史书对此自然避讳而不肯言,但楚国人自己可知道,想当初盂之会,宋襄公欲执牛耳,楚成王就公然说:“我王也,宋公其后。”宋襄公当场暴怒,然后就被楚人兵戈相逼,扣押起来……

所以楚国称王十好几代了,跟越国那种没根底的暴发户不同,是绝对不肯去其王号的。这在楚国,相关大是大非,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左尹子文因此急忙摆手撇清,归生笑笑,说:“我也知左尹无此意,且左尹所言,师出须有名分,未必无道理。”随即转向楚王章:“然臣献策,可使大王复问九鼎!”

耀兵周郊,以问九鼎,这是楚庄王毕生最高光的时刻,也是后世历代楚王心心念念,盼望能够重现的祖宗辉煌。为此归生说可以使得楚王章复问九鼎,楚王章不由得身体略略朝前一倾,问道:“昌文君有何良策,不穀愿闻其详。”

归生先不回答,却转向令尹子叡,拱手道:“请令尹召周王孙来,在大王驾前,陈其委曲。”

子叡入宫的时候,王孙脍奉命往召归生,随即就跟着归生一起来了,暂候于宫门之外。由此寺人去不多时,王孙脍便报名请见,不至于长时间的冷场,弱了归生好不容易鼓起来的气势。

王孙脍早就得了归生的指点,一进来先抹眼泪,拜伏在地,哭诉道:“单、刘乱政,晋人犯上,弑我景王、悼王,逐臣先父,恳请大王主持公道啊……”

想当年宋大尹时伊保着公子启逃亡入楚,楚王章为其治府邸,好生安置,虽然如此,十来年过去,大家伙儿都快把这一对吃闲饭的给忘了……王孙脍则不同,他终究是令尹子叡的亲信,子叡以兄礼待之,其人在郢都大大的有名,那对于其出身来历,重臣们自然耳熟能详。

所以归生一说召王孙脍前来,众人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但皆暗笑,心说王子朝都挂了多少年啦,连周敬王都死了,如今高踞周王宝座的,是其嫡孙,则王孙脍这杆旗帜还有用吗?

终究周室早已将王子朝排除于宗谱之外,更不曾承认过他天子的名号,且王孙脍还是在我楚国出身、长大的,这辈子就从没回过成周。好比说伍子胥逃吴,犹可称报杀父之仇于楚,倘若他死于吴,其子复有言,吴人还会受其煽动么?楚人还会同情于他么?

让咱们打王子朝的旗号北上啊,真不嫌丢人吗?

谁成想王孙脍一开口,石破天惊,一口咬定是单穆公和刘文公二人谋弑了周景王、刘献公,继而又勾结晋人,弑了周悼王,擅立周敬王……

此前他在酒席宴间,对归生说起此事之时,还只是略作暗示,这回干脆摆明了给单、刘二卿扣上弑君作乱的大帽子,并且拍胸脯保证,波诡云谲之间,唯我所言,才是唯一的真相!

通过多年研究那段往事,王孙脍如今的叙述极其详细,具体到某月某日甚至于某时,某城某邑甚至于某处,那二位都干了些什么,仿佛有监控始终罩着单、刘似的。他的逻辑很清晰,证据链貌似挺完整,就连楚国君臣听罢,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心说当年周室之乱,内情难道果真如此么?

嗯,这种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并且不低啊。

但屈固、子和等人还是要多问一句:“王孙所述,亦一家之言也,可有证据?”

王孙脍俯首道:“有物证,亦有人证,请验。”

物证是什么?乃是当初王子朝逃楚之时,带回来的部分周室典籍,由周史所记载周景王、周悼王临终时的起居状况,从中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二王都是毫无征兆地急死的;二,当时在王之侧,最有可能动手脚的,除了单穆公和刘文公外,再没有第三人……

其实吧,王子朝遇刺而死,又赶上吴师入郢,楚国大乱,所携典籍尽皆散佚,甚至于干脆毁了,这么多年来,楚昭王、楚王章也曾多次遣人访求——当然不是为了王孙脍,而只是想要多学些周室典章制度而已——所得零碎竹简还不到两斤重。则王孙脍有什么能耐,竟能搜集到那么多,还偏偏都跟周室之乱相关哪?大家伙儿心里有数,这多半是伪造的吧……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