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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十一章、九世之仇

王孙脍在楚王章驾前哭诉冤屈,同时将出不少文献资料来,作为自己言辞的佐证。当然啦,楚国君臣全都心里有数,那多半不真,全是假造的……

可你别说,假造得还挺象。终究这年月的文献资料并无防伪标志,更关键周室数百年典籍多毁于那场动乱,相信如今成周藏室里找不出相反的记录来。

并且,王孙脍还提供了人证。

人证之一,乃是居安子曾向归生提过的,刘献公之后,刘数字叔通。他这一支遭到刘文公的排挤,被迫去国流亡,王孙脍乃诱以消灭刘文公之后,使刘数继承刘氏正支,他就此昧着良心,上了贼船。

在楚国君臣面前,刘数侃侃而谈,说:“先祖献公五子,而蚠(刘文公)既非嫡,亦非长,乃因仕于单穆公,而合谋弑父,为单穆所立也。家祖为其庶兄,疑其事,竟为所逐……”

另外一名人证,名叫虢敖,自称乃虢叔之后。

周文王有弟名季历,季历三子,其次子虢仲、三子虢叔,后来被武王封为王畿内公爵,习称东虢公和西虢公。东虢后为郑国所灭,周平王封其族殷虢序于夏阳,号北虢,旋为晋人吞并。西虢则多次迁徙,后来定都上阳,称南虢,与都于下阳的虞国唇齿相依—— 1

就此乃有假途灭虢之事,南虢亦为晋献公所灭,末代虢公丑奔周。原本虢氏也是有担任王卿的资格的,周厉王时代有虢公长父,周携王为虢公翰所立,周平王时代有虢公忌父,周桓周王时代有虢公林父……但虢公丑丧国,声望和地位全都一落千丈,就此虢氏与王卿无缘也,世代为周室之一普通大夫。

然后就卷入了当年周敬王和王子朝之争,虢氏原本党同于周敬王,却终因首鼠两端的罪名,遭到贬斥——周敬王在晋人扶持下坐稳王位后,颇进行了一番大清洗。于是王子朝遇刺的翌年,儋翩内起王子朝旧党,外结郑人,发动谋叛,驱逐周敬王,周敬王复向晋国求救,才得定乱归周。而虢氏后人,就参与了那场叛乱,战败逃楚。

虢敖跟王孙脍一样,全都在楚国境内出生,照道理来说,以他的履历、年纪——出身于宋国的刘数也一样——对那场发生在半个世纪以前的动乱,是没资格做什么人证的。但虢、刘二人却言之凿凿,说祖、父所言,皆云周敬王、周悼王为单、刘所弑,我们有先人留下的笔记为证。

那种东西,无疑比周室典籍更方便伪造了……

由此楚国君臣听罢,犹自怀疑,归生却趁机高声说道:“如此,周景王之崩,实单、刘所弑也;周悼王之崩,非独单、刘所为,晋国智氏、赵氏,为其帮凶……”

——当初定周而立敬王的,主要是荀跞和赵鞅,那么他为啥不说荀氏而要说智氏呢?因为身边儿就坐着一个荀愔呢,所以两家荀氏,必须明确区分开来。

“大王乃可以此为藉口,起兵,讨伐单、刘,以定周室,则晋河南之卒,不敢不来援也,可复宣智、赵之罪,席卷伊、洛!”

屈固犹疑道:“便周王孙等所言确实,亦数世之前事,尚可为名乎?”

归生面朝楚王章说道:“曩昔,纪侯曾谮齐哀公于周,周烹哀公而立胡公,逮于齐襄,报九世之怨,终灭纪国。然其九世犹可复仇乎?臣以为,父兄之仇,不共戴天,祖宗之仇,虽百世可报,况乎于九!今周王子朝为敬王所害,于周王孙为父仇,刘献公为逆子所害,于刘数不过三世,岂可不报?

“曩昔王子朝奔于我楚,昭王本许之复国,奈何吴人旋入于郢,国乱,乃不能行……”

楚昭王究竟有没有类似想法,以及应诺,谁都不清楚,不过算起来当时昭王尚未成年,国政掌于贪暴的囊瓦手中,大概率是没法自己拿主意的。等到昭王终于败吴复国,亲执政事,王子朝也死了,虽说可能出于内疚,昭王恩养了王孙脍吧,但应该并没有把王孙脍树为伐周旗号的想法。

不过这都没关系,昭王是否有过承诺,难道他亲儿子说了不算吗?侄孙这不是已将机会双手奉上了么?

“今大王虎步于江汉,故仇勾吴已亡,陈、蔡俱灭,郑、宋觳觫,群臣皆贤,将卒并勇,自当绍继先王之志,以成先王未完之愿。臣请大王与周王孙并车,北上伊、洛。

“岂大王不愿成定周之功乎?!”

楚王章闻言而哑然。

定周、问九鼎,复庄王之业,归生这几枚香饵,正好是楚王章久欲食而不得者。抑且话说回来,即便楚王章并无远志,身为荆楚之君、庄王的子孙,也不敢明说不穀对这些都毫无兴趣啊,那不是变成不肖于先祖的昏君了么?

但他终究难解心中最后的犹疑,于是朝归生一摆手:“可矣,昌文君请坐。”你今天说得够多啦,这场会议从午前一直开到现在,天都快黑了,宫人即将掌灯,不穀也深感饥饿了……还是就此打住吧,大家伙儿来表决。

转过头去问道:“子叡以为如何?”

令尹子叡沉吟少顷,朝才刚奉命坐下的归生一施礼:“敢问昌文君,若即兴师,成算几何?”

子叡也即王子通,跟卸任不久的沈尹射不同,他是肯打仗的,并且盼望着通过败晋,立下不世之功,从而为自己的将来铺就金光大道——我凭啥不能与次兄一般,也受封为君呢?或者即便不为君,我儿子将来能不能再做一任令尹或者司马?

但自方城之战以来,楚人畏晋已久——当然谁都不敢承认就是了——王子通担心自己打不赢,则万丈豪情、百般谋划,不全都化为泡影了么?昌文君你可有啥必胜之策没有?

归生答道:“平原决胜,晋人马良车众,实强于我楚,然我楚徒卒之精,不弱于晋。乃可凭太室、熊耳,用伊水、洛水,与晋人周旋,便兵力相侔,无虞败也。

“且晋之主力,皆在晋阳,其能南渡救援者,几希?上阳与河外诸城,便实兵增守,不过万众,而方城外诸县之卒,便过五万。以五当一,令尹竟无胜算乎?”

子叡忙道:“平野决胜,我无所惧。”犹豫了一下,又问:“然王城高九雉,其上阳与河外诸邑,亦皆险固,恐难遽拔也。一旦迟延日久,唯恐晋诸卿行成而南下,奈何?”

归生心说你这不还是怕跟晋师野战嘛。微微一笑,说:“我料晋人半岁之内,不能全师而南,若南,我退守于曼氏,以逸待劳,晋亦不敢趁势而击也。且王城虽峻,久不修缮,令尹或以为难,在我看来,实与土丘无异!”

子叡闻言,不由得精神一振,忙拱手道:“若得昌文君相助,造攻城器械,能三日而克陈城,想必于王城陷之不难……”

至于大半年才打下姑苏城,那是因为归生刻意拖着时间,还给勾践造了大而无当的云梯之故,这事儿外人可能不知端底,楚国核心层是不可能不明白的。再者说了,周兵能跟吴卒相提并论吗?

“便不陷王城,能取河上诸邑,周室亦在掌中矣。”

归生笑道:“我不便从行,然有家臣公输氏,为鲁之大匠,名著于天下,其所造云梯,比我所造,更快、更强。乃荐公输氏于令尹,令尹听之,必能得奏奇效。”顿了一顿,又说:“黄公亦能制器,可以召来相助。”

子叡稍稍有些失望,还待再问——是你建言北伐的,为啥不肯从军辅佐呢——旁边儿王孙脍早得归生授意,一个响头猛然磕下去,号哭道:“恳请令尹为我复仇啊!”

在吸引了子叡的目光后,略略抬首,朝对方挤一挤眼睛。

子叡素来爱重王孙脍,由此便转向楚王章,正式表态说:“臣以为,昌文君所言有理,周王孙之仇,不可不报——先王既已许之,楚若无力还则罢了,既有力,岂可不行,以慰先王在天之灵?”

楚王章心说我就知道,你对待王孙脍比对不穀这真大哥还亲呢,既然昌文君扯出王孙脍来,你是绝对不肯退缩的。

于是转向司马子和,正待询问,下座的荀愔在归生以目示意下,忙一俯身:“大王且慢,臣有言,请问昌文君。”

荀愔是绝对赞成出兵伐晋的,所以归生早就通过家臣新垣熙,跟他打过了招呼,请其在楚王驾前,重臣商议之时,出言相助。说白了,归生要荀愔当托儿。

因为好几个关键点,若无事先反复筹谋,未必能在一时半刻考虑清楚,与其等到会后再有人瞎琢磨,完了跑楚王章驾前去多话,那还不如会上就让荀愔先提出来呢。并且荀愔主动发言,问题不会太刁钻,还可及时表态:我明白了,昌文君所言有理,完美地解决了我的疑问。那执同样疑虑之人,就不好意思再多话啦。

确实此前,荀愔提了个问题,其它几点,则是别人指出来的。但归生最期盼荀愔提起的,其实是这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昌文君,郑在周东,军虽不强,车亦数百乘,从卒数万人,一旦得周人呼援,甚或晋人拉拢,发兵挠我,当如何应对啊?郑人乃可军出太室,倚险而守,虽不深入,我楚师不敢全力攻城,如此拖延数月,或者晋师将返也。”

归生笑道:“大宰所虑甚是,然我已有对策,可使郑人一兵一卒,难出太室。”

“计从何出?”

归生朝楚王章一拱手,说:“臣之所以荐公输于令尹,而不肯亲从者,正为郑矣。今谋河南,军行必速,当先使方城外诸县及诸封君之卒出,复召王之两广及汉水诸县发兵继之。倘若军争顺遂还则罢了,若有迟延,唯恐陈、许(城父)之卒亦不能不动。晋固大国也,而欲一战败之,非倾全力而不可。”

这话倒没什么问题,众皆颔首。

只听归生继续说道:“然若陈、许之卒不轻动以待召,能挠晋者,唯臣所有及徐县之兵耳。臣请将兵过宋而伐郑,则郑人东被兵,焉有余力挠我北出之师啊?”

归生没打算亲自参与攻打周室和河南之战,因为他光一个人去吧,得不着多少战利品,倘若率师前往,千里迢迢从娄林进军,非但损耗太大,估摸着等走到地方,仗也快打完了……

楚王章问道:“宋人肯假道否?”

归生答道:“宋、郑世仇也,臣若假道伐郑,宋人必听。臣此归娄林,可以先聘宋,说其君臣,若不从,则自陈县绕路,攻于郑南,虽稍缓时日,亦无伤也。” 2

左尹子文问道:“若郑人兴师挠我,恐昌文君不及袭之;若郑人不出,昌文君攻之何名?”终究还不能确定,郑国就一定会上晋人的战车呢。

归生笑问:“难道郑事,左尹不知乎?今驷氏、罕氏擅政,郑侯欲逐之久矣,乃可假郑侯之名,以除乱政之臣!” 1

郑侯易是郑声公之子,继位时年纪还小,非但国政如前一般,被驷氏、罕氏所掌控,抑且罕达旋死,继任的罕渠横暴,驷弘则贪婪,二人不断侵吞公室之田。由此郑声公成年之后,就多次谋图夺回权柄,导致与驷、罕敌对,这在郑国本是尽人皆知之事。

子文听了归生的回答,还没能再开口,荀愔先朝楚王章行礼道:“则有昌文君挠郑,郑不能为我之害也。既如此,臣无疑矣。”这个问题就此终结,左尹您别再废话了。

于是楚王章继续征询司马子和的意见。子和道:“昌文君之意,是要以伐单、刘,定周室为名发兵,臣以为,足矣。若复言智、赵,非但怒于晋人,唯恐智、赵由此消弭前愆,联军以敌我。可暂不问晋人。”

归生心说汝等还是惧晋啊……希望不要影响到作战时的士气。

提议之后,司马子和也认同了北伐之议——只要主目标不是晋人,而是捎带手平定河南地,感觉心里踏实多啦。

继而莫敖屈固、左尹子文,亦皆颔首——大宰荀愔就不必说了,原本就是主战派。于是楚王章这才下定决心:“不穀坐镇郢都,请令尹、司马,统两广以合方城外诸城之卒,为周王孙复仇,以定周而问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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