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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十八章、青萍之末

归生往见国参,于此同时,一乘马车由东向西而来,入于宋营。

乃是卫国司寇公孙亥,前来拜访两位宋卿。

这也是情理中事,因为燕邑本为郑国东北方最后一座大邑,东距卫境不过半日路程,而与卫国第二座都城曹邑,也不过百里之遥罢了。也就是说,宋师只要稍稍一转向,便可侵卫,且直取其腹心之地,那卫人能不紧张吗?

况且数日之前,郑国也有使者绕过战场,疾驰聘卫,希望卫人能够挠宋而救郑。卫国执政南子(公孙弥牟)反对出兵,但提出可遣一介之使,去尝试为两家解斗。

公孙亥乃是南子之子,就此代表南子前来向宋师致意,并且询问:你们这是为啥又打起来啦?战场距离我卫国实在太近了,能不能打个商量,换块地方厮杀呢?

灵不缓与南子有旧,便不多加隐瞒,说:“宋、郑数世之怨,大夫亦知,然今伐郑,非敝国之意也,乃楚国昌文君所促……”

随即将楚师即将北上王畿,担心郑人侧翼骚扰,故而先命我宋国跟从昌文君北出,攻打和牵制郑人,前因后果,大概齐说了。

公孙亥沉吟良久,方才一拱手,说:“敝国多乱,宋、郑亦然,非君不贤也,臣不良也,或者民恶政也,为大国在侧。幸楚人自昭子后不复北出与晋相争,宋、郑少受其累;而敝国因晋、齐之争,屡被兵,且因而屡易国君……”

灵不缓、皇缓都不由得点头,意思是:同为小国,理解,完全理解。

只听公孙亥继续说道:“今幸田氏更易其主,晋卿倾轧,敝国乃稍释戍卒之劳,不期楚人复欲北出,与晋相争,则宋、郑必受其祸啊。

“倘若贵国能就此退兵,示恩惠于郑,或者可以消弭前愆。宋、郑、鲁、卫若相合相,车千乘,卒十万,齐必不敢轻犯,晋、楚亦不便过于宋、郑之境而相争矣。二子以为如何?”

灵不缓苦笑道:“大夫之谋,太过轻易了。曩昔我大夫华元倡弭兵之会,盟请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不过四载,而有鄢陵之战。

“我大夫向戌复请弭兵,盟请晋、楚之从交相见也。由此诸侯两朝于晋、楚,咸弱,乃复有方城之役……先贤之力尤不能成事,况乎我等?便使两朝于晋、楚而不久,况乎大夫欲合兵以拮抗大国乎?”

公孙亥道:“固然,诸侯之力日蹙,且陈、蔡已亡矣,然晋、楚之力亦衰——晋有诸卿之争,楚有吴师入郢。此前智伯欲侵敝国,为我有备,及境而返,非惧卫也,实惧田氏趁机来救也。

“由此前楚人侵宋,而晋人犯郑以报之,今楚人谋晋,复命贵国出而攻郑。是宋、郑之不睦,遂使大国有隙可乘。若能释与郑人之怨,并与敝国盟,次及于鲁,及于莒、郯,则晋、楚或不敢妄动矣。曩昔向大夫倡弭兵,及于方城之战,四十年,若复能得四十年太平,我等皆可安葬,不必忧死于国事矣。”

宋国二卿面面相觑,心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们真不敢啊……

灵不缓便说:“大夫之言有理,然我等受命而出,不能擅退——且昌文君正在军中!不如待晋、楚争罢,我等附强而可稍息战祸;或其两败,乃可重申弭兵之意矣。”

“请问昌文君何在,可能请而一见乎?”

“方往与宋人相会,大夫请稍待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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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归生建议国参阵前倒戈,引领楚、宋联军直入新郑,驱逐驷、罕二族,归政于郑侯易,国参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婉拒了。

他说:“若昌文君独来,申此意,我或肯从,然今携宋人来。郑、宋之仇深矣,前驷氏入宋,井堙木刊,宋人久欲报之,然非报于驷氏也,谋报于郑也。则若我引宋师南向,驷、罕必起兵抗拒,若其胜也,寡君或无幸理!若其败也,宋师所过,必皆焦土。是我欲存郑而实叛郑也……”

但他随即又请求道:“驷、罕虽横暴于国中,而实畏惧于大国,既受宋侵,乃可有辞矣,必不敢如晋命,西出而犯大国之师。且我曾献言于寡君,可盟大国,以为先驱入于成周……”

继而三言两语,把周、郑之间的矛盾提了提,最后总结:“由此,恳请昌文君约束宋人,围燕而勿攻,逮大国逞其志,乃可退矣。何必复取敝邑,徒劳于楚,而终将畀利于宋?”你要真把我郑国这片地方打下来,距离楚国那么遥远,最终不还是落宋人手中去么?何苦来哉。

反正就驷、罕那德性,我敢保他们必不西出!

归生心说如此一来,楚国的战略目标倒是有望达成了,但我本人占不到多少便宜啊。当下面色一沉,说:“我既劳宋师,岂可使其无所得?大夫听我,可执郑政,不听我,行将会大夫于战场之上。大夫老矣,乃不望安乐于晚年乎?”

国参只是俯首跪拜,恳请联军不要继续进攻。归生苦劝不听,最终国参表态:“参虽老,亦肯将此身填沟壑,恐有碍昌文君之轮毂也!”

归生左右一瞥,就见己方那些越国出身的剑士,个个顶盔贯甲,铁兵在腰,雄壮无比;而对面的郑士,虽说卫护主将而来,也应该都是精锐吧,却无论装备还是气势,都差得远了。不由得便想起了商鞅于宴间劫持魏将公子卬之事来……

国参伏在地上,双眼上翻,悄悄打量归生的表情,忽见对方面上杀气一现,急忙说道:“敝国虽小,非无人也,今尚肯从于大国,若成深恨,势难料矣。” 1

归生闻言,方才按下了心中不轨的企图。

他为啥不学商鞅,诡称相会,其实动手擒拿敌将呢?若能当场拿下国参,郑军必败,则攻取燕、胙,有如反掌观文啊。

问题是,楚国的名声,有后来的秦国那么臭吗?更关键他昌文君,希望最终落个商鞅一般的下场吗?

战国中期,秦国那真是比楚国更象蛮夷,抑且被逼到墙角,若不能绝地反攻就必倾社稷了,在这种背景下,还在乎名声吗?啥事儿干不出来?

固然商鞅巧施诡计,是打败了魏师,但从此中原各国都恨秦人无信,秦国在外交场上再难耍出什么花样来啦——也就只有楚怀王那种笨伯,才会笃信张仪之言而不疑。实话说商鞅此举跟他的改革措施一样,就光瞧见眼眉前那点儿利益了,而不顾弊端之大,如山如陵。

最关键的,商鞅自己定下了法规,没有战功,不能得高爵,所以秦献公才要派他领兵去伐魏,方便刷功绩;问题商鞅本人貌似并不以作战见长,为了打赢,那就只能耍弄诡计了。

落实到归生,他真没必要冒着名声臭大街的风险,去劫持国参啊。对面不就是一万郑兵么?又非十万魏军,己方赢面本来很大,何必出此下策?纯为了楚国的利益,结果把自己脸面给卖了,何苦来哉。

尤其这年月吧,处在春秋、战国之交,社会上普遍还是存留着旧时代的礼仪习惯,不象战国中期以后,不仅仅商鞅一个人不要脸啊……

于是喟叹一声,说:“大夫实郑国之贤也,若有大夫执政,我焉敢驱宋人而攻郑?”当然啦,这只是门面话罢了——“而大夫竟欲浪掷性命于此处,则郑之社稷,尚可久长乎?”

国参缓缓直起腰来,拱手说道:“大国所灭社稷,多矣,敝国邻于大国,安有百世之奢望?我但无负于君,无亏于心,死何所惧?请辞,以修缮甲兵,待昌文君之来。”

就此分别,刘弓为归生驾车,说:“老儿无状,敢请先阵,我当射杀此獠于阵上!”

归生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何劳卿力,用宋人,足矣。”

等到返回燕邑附近的大营,得到禀报,说卫国公孙亥请见。归生一见面就毫不客气地质问对方:“卫处中原枢要,四战之地,不有所依附则难保全,不知南子意在于晋乎,意在于楚乎?”

公孙亥一肚子的话,想要劝说归生罢兵,谁成想归生不按他的想法来,直接提了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不禁愕然。好在他反应快,便拱手反问道:“昌文君为楚国封君,难道不望卫能附楚么?”

归生摇摇头,说:“我楚与齐,有旧怨,唯今皆恶晋,乃成新盟。则为两国不起龃龉,可存卫于其间也。然卫若附晋,将必受楚、齐之夹攻矣。天下之垒,无过于太行,天下之堑,无过于大河,而卫既凭河而守其南,若有楚、齐之助,何必顾忌河北之晋啊?”

公孙亥反问道:“卫、宋、郑、鲁,合而户口百万,战车数千乘,非但晋不能谋,便大国与齐也当驻足于境外矣。由此昌文君才假伐晋为名,实深宋、郑之仇,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此岂君子之所为乎?”

归生淡淡一笑,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君子同命。”随即解释:“胡为君子?上匡国君,下安黎庶,使国家得地而广,百姓因胜而富,斯可谓君子矣。其邢因戎狄之迫,南迁于河,而卫文侯灭之,此非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乎?子先弃文侯之位于宗庙,然后可问我也。”

能够活到今天的诸侯,有几个没灭过人国的啊?弱小就是原罪,你说那些大道理有个屁用?!

“子若欲为君子,当奉卫君以绝无信之晋,而从曾救之齐,复盟齐之友,我楚也。如此则社稷得安,百姓可暂息戍守之劳,远兵燹之祸。而乃欲盟宋、郑、鲁,以拮抗于大国乎?

“我此来,本向宋人假道,无求于宋人出师相助也,而宋人赢粮景从。则宋、郑之仇,岂我所诱发者?子欲使宋、郑捐弃前嫌,势难登天!何必执此狂想梦呓,来说我或宋二三子?” 1

公孙亥面如土色,只得告辞而归。回去禀报其父,说我从前没怎么跟楚人打过交道啊,果如传言一般,极其的骄横。原本还以为昌文君素有贤名,会比较讲道理呢,敢情骨子里还是个蛮夷……

南子苦笑道:“我等曾逐出公(卫侯辄),则难道汝以为出公之罪,过于楚人乎?猛虎暴于野,我却只敢射杀狐兔而已。今楚谋侵晋,犯天子,天下将复大乱,唯有往聘于齐,固与田氏之好,方可暂免于难了……”

复命公孙亥使齐,结果公孙亥在临淄市上,迎面就撞见了晋使——其实是赵使。他匆忙避让,过后派人暗中打听,原来晋使此来,是游说田氏侵卫的……目的很明确,希望齐人不要趁机侵赵,倒不妨去卫国咬上一口。

于是公孙亥往见田盘,表示卫国愿意附齐,从此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只希望相邦您可千万不要攻打我卫国啊,我们可以作为齐国西南方向的屏障……

拉回来再说,归生打算调动宋师去攻郑垒,但皇缓和灵不缓都面有畏难之色。这是因为就目前而言,宋、郑双方的兵力相差并不悬殊,则国参已掘堑壕固守,背后又有胙邑为凭,他们实在没有取胜的信心。

除非雄强的楚师愿为先导啊。

归生无奈,只得留下五千宋人监视燕邑,自率己军和其余五六千宋兵,缓缓向西方进发,于郑堑前立下营垒。他正派人催促后续兵马赶紧来会,忽然帐前禀报,说有陶丘的行商陶鸣,押运数千斛军粮前来,请求交易。

这是老熟人了,归生当即召见,并问他:“陶朱先生因何不肯亲至啊?”

陶鸣回答道:“家主北赴于新田矣,欲观晋卿内争。曾云,天下之巨变,不在郑国,不在王畿,而在晋阳城下……”言下之意,你这儿小打小闹的,我有必要特地跑来瞧几眼么?

归生笑道:“飙风起于青萍之末,权虽小,予之以衡,可压千斤。惜哉,先生竟不知唯我之所在,方可云为巨变!” 3

范蠡不来,你就留下来吧,且看我如何摇撼天下之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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