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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二十一章、甬君之书

黄河南岸,楚师方入于周郊不久,归生则在胙邑外与郑人对峙,与此同时,两千多里外的会稽山下,若耶溪边,正有一名越国的青年贵族,带着从人,挽弓牵犬,于草泽间奔逐、狩猎。

倘若是北方平原旷野之上,贵族为重身份,自然是要驾车驰骋的,但越地植被茂盛,土地却潮湿、绵软,其实除了几条通衢大道外,普遍不便行车。故而这名青年贵族虽然乘车而出,却连轻车带驭手,全都远远扔在了后面,自己带着几名家臣,步行而入草莽。

这青年的穿着打扮,非常越人,或者换句话说,非常蛮夷。只见他并不戴头冠,只用丝线将乌黑的长发攥拢,束扎于脑后;身上虽亦上衣下裳,却皆偏短,两袖也窄,并且高高挽起;足下是一双麻绳编织成的凉屦,便于在泥泞中行走。

奔跑了一阵,突然间,这青年举起右手来朝后示意,勒令部下暂停,并且屏声静息。同时其挽弓的左手缓缓立起,右手一举又收,从腰间箙中取一支铁簇羽箭搭上弓弦——

前面草窠中,趴伏着一只灰色的野兔。

那青年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张弓搭箭,瞄准了野兔。正待松弦,忽闻身侧不远处传来轻微响动,于是猛然间将腰一拧,改换了瞄准的方向。

在这个方向上,草丛中恰好冒出来一名短衣男子,才一探头,忽见六七步外,亮闪闪的簇头正瞄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就是一个哆嗦。那人赶紧高举起双手,手掌张开朝前,先缓缓过顶,以示无他,然后慢慢放下;膝盖也顺势一屈,身体下伏,双手撑地,拜倒行礼,口称:“小人无恶意——见过王孙。”

“刷”的一声,野兔听兔闻人声,早连蹿带蹦地一溜烟跑远了。

那青年贵族听得“王孙”二字,不禁面色一沉,目光中流露出阴冷之色来。

他本是吴侯去齐玄孙。去齐虽仍称侯,其子寿梦却改称王号,由此去齐子孙也皆可称为“王孙”。问题是吴国早亡矣,如今这青年被过继为降越的朱方君朱雒为孙,则理所当然,应该从朱雒,而被呼为“公子”。

这青年单名为捷,其嫡亲的祖父是吴大夫王孙苟,倘若吴国不亡,乃可名为“王孙捷”,如今则只能被叫做“公子捷”,或者“朱捷”了。

由此听对方呼自己为“王孙”而非“公子”,朱捷心中,不由得疑云大起。于是并不驰弦收弓,继续瞄着对方,口中问道:“汝是何人?”

对方依旧趴伏在地,回答道:“小人奉甬君之命,有书信传于王孙。”

“书信何在?”

“在小人身上。”

朱捷当即吩咐:“站起身来。”

对方听命,便一直腰,拍拍膝头,长身而起。可是还没站直,先听“嘣”的一声弓弦响,随即胸口便是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仰天而倒。

朱捷一箭射翻来人,方才吩咐手下:“搜其身上。”

数名家臣蹿将过去,将仍有最后一口气,还在颤抖、痉挛的来人翻过来、按过去地搜检,果然搜出一封绢书来,双手奉于朱捷。朱捷收了弓,接过来展开,一目十行瞧过,便吩咐道:“掘个坑,埋了吧。”

他再没心情打猎了,返身而回,乘上马车,匆匆归入会稽城中,来见自家的养祖父朱雒。

屏退闲人,将绢书递给朱雒,朱雒瞧了一眼,不禁叹息道:“此必有人欲害汝,或试汝也!”

写信的所谓“甬君”,正是吴国王室最后的孑遗王子地,被勾践押往甬东,守吴大伯之祀。于赐继位后,下诏给王子地一个空名,唤作“甬君”——当然实际上,非但甬地,便甬东之岛,王子地亦无尺寸,他只是一个被软禁的囚徒罢了。

吴亡至今,十八年矣,朱捷也从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儿,成长为弱冠青年。其间颇有些吴人妄图救出王子地,复兴吴国,多数不及正式展开行动,就被越人得到消息,或杀或捕——多半是有人告密之故。王子地因此始终居于甬东海岛之上,不能离开半步。 1

最初的时候,也有人尝试暗中联络朱雒,但朱雒已老,再无雄心壮志,对于复吴的艰辛,又比旁人更加明晰,乃皆不答。就此吴人之心渐息,然后突然间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有人假“甬君”之名,给朱捷送来了勾连的书信,这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之所以说节骨眼上,是因为可以预见的,越国在归生辞去,曳庸执政的数年太平局面后,行将迎来又一场波诡云谲的朝堂风波——勾践夫人病势沉重,恐将不久于人世了。

原本是靠着勾践夫人的权威,内则听政,外用曳庸,才使政权在归生入宫政变之后,表面上得以平稳交接。因为有那老太太在,无论朱篪、朱雒等旧日重臣,还是员孟等受曳庸排挤的新晋,都不敢轻举妄动;然若勾践夫人辞世,朝中反对势力或谋变天,而曳庸也必将施展雷霆手段,铲除政敌啊。

说不定就会发生什么政变,导致血流成河。这路事儿在越国虽不常见,朱雒前仕吴,可是撞见了不止一回的。

因而朱雒祖孙判断此事,往好了说,有人试探朱氏,看他们是否真心向越,是否仍怀复吴之心;往坏里说,或是意图构陷,打算借机收拾朱氏啊!

朱捷宽慰朱雒道:“来人我已杀之,深埋,草莽丛林之间,难发其尸。至于此信,唯孙儿一人看过,献上大父,便亲信家臣,不知其中原委也。”

朱雒捻起那封绢书来,就烛火上烧成灰烬,同时颔首:“汝素行谨慎,我心甚慰。”

朱捷趁机问道:“则若大夫人辞世,在大父看来,国政将会如何?大王仍幼,不能亲政,则是否请王夫人,或姑母代为理事?”

越王不病尚未成年,自然也未婚配,所云“王夫人”,其实是指于赐的正室,理论上算不病的嫡母;所云“姑母”,则是指朱姬,是不病生母。

朱雒皱眉道:“我也正在考量此事。既有大夫人执王政之先例,或当使王夫人继之也,然此举于越国大为不利。王夫人亲生之子,拜为封君,见逐于都外,母子相别已数载矣,岂不愿召而用之?而若陉君、鄞君等归,曾不望取王位而有之乎?王夫人素来宠溺其子,若听,则不病不能安于其位矣,越亦必乱!

“是故于我等之愿,自然是汝姑母执王政,然嫡妻尚在,而用庶妻,无此道理……要在此举于我等有益,则奄君必不肯从也。

“若不使妇人干政,而唯奄君摄政,则其势更过于昌文君当年,无人可制矣。其大夫人在时,虽不信用我等,犹不敢有背先王之命,及与昌文君之盟,且虑国家为乱,不害我与钟吾君。若奄君疑我等有夺其权柄之心,专政,则事不可知矣……”

说着话,面色益发沉重起来。

朱捷沉吟少顷,突然开口道:“孙儿有一语,请大父垂听。”

“汝说。”

“姑母用政,势难登天。而若奄君专政,恐害大父与钟吾君,则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请王夫人守大王。正如大父所言,王夫人必召陉君、鄞君、武原君还都,彼或图谋不轨,乃可使与奄君相互牵制,便大父从中取事也。”

朱雒一皱眉头,反问道:“则若彼等归,汝姑母与大王危矣,奈何?”

朱捷忙道:“奄君虽专政,孙觇其意,无害姑母及易君之心。然若任由奄君专断,我等或族,则大王失其羽翼,能久安否?”

终究对于朱捷来说,越王宝座上是不是那个名义上的表兄弟,关系不大,最重要的是朱氏一门能否安泰,自己能不能保全首领,继而谋求更大的发展。

但朱雒不能决断,只是说:“且容我与钟吾君商议……”顿了一顿,又说:“复当遣使,请问于昌文君。”

朱捷苦着脸催促道:“大父,大夫人死在旦夕,恐不及深谋也!”

朱雒还是摆手,表示要再多考虑考虑。朱捷无奈,便转而低声问道:“孙儿斗胆相问,大父尚有复吴之心否?”

朱雒闻言,大吃一惊,急忙摇头:“吴亡已久,安能复啊?若能,我何以焚其甬君之书?”

朱捷说既然如此——“不如大父请于奄君,杀甬君,灭吴祭祀,则越之旧臣,不复疑于大父矣!”

“先王迁之甬东,使守吴祀,而吴人至今怀之,焉可请杀?”

朱捷淡淡一笑,道:“吴人怀吴社稷耳,未必怀夫差子孙。前奄君守姑苏,令吴人越语,吴人恶之;今大父守姑苏,使因其旧俗,虽止数载,吴人爱大父。然甬君在,或有愚昧者冀图不轨,反牵累于大父;何如杀之,使吴人皆心向我朱氏啊?”

朱雒摇头道:“我终为吴之王孙,不能出此言也。且既请杀甬君,吴人焉能心向于朱氏?”

朱捷笑道:“不过言请而已,今执越政者,奄君也,则杀甬君者,亦必奄君也,吴人有恨,咸归于奄君。若大父不肯出此语,不如孙儿往请……”

朱雒还是摇头:“汝亦不可往请。”想了一想,说:“不如请钟吾君出面,与奄君议定此事。然消息传至姑苏,吴人必有不怿者,我意归汝于朱方,为我协理姑苏一郡,如何?”

如今的姑苏郡相,虽说出于朱雒举荐,但随着朱雒在会稽的权势逐渐萎缩,风筝线越扯越长,已渐有断裂的迹象了。主要就表现在,对于朱氏侵夺王田、王民之事,姑苏郡相并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会稽有曳庸坐镇,琅琊有皋如坐镇,都不至于如此,即便朱篪所命的淮上郡相吧,也对主命凛遵不违。关键姑苏郡原本的郡守是曳庸,至今仍然党羽密布各县,而朱雒才受任命就回会稽来了,一天都没实际执掌过郡事。

由此朱雒才希望朱捷可以返回封地上去,从而对姑苏郡施加影响,与郡相斗法。同时他担心即将卷起的政治风波,希望万一不测之祸临头,朱捷在朱方或可全身,大不了往楚国跑,去投靠归生,也比较近便啊。自己垂垂老矣,不复贪恋富贵荣华,只希望家系可以传承下去,死后可有儿孙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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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他祖孙之料,那封所谓“甬君之书”,并非王子地所写,而是曳庸伪造来试探朱氏的。献其策者,乃是其门下中大夫邢知。

邢知闻其名便可得知,本乃邢国后裔,姬姓。邢国早亡,公室星散,其一支飘零至吴,因同姓而求仕,但只沉沦下僚而已。其后曳庸担任姑苏郡君,在吴地访求人才,邢知往见,献策使吴人皆改操越语,乃可徐徐更化为越人,不复心存旧邦矣。

不管怎么说,邢知也三代仕吴,等同于吴人了,则想要取得越国统治者的信任,首先要把自己从吴人族群中摘分出去。说句不好听的话,吴人自请操越语,就跟两千年后汉人自请剃发易服,出自一样的心态。

虽然因为归生的阻挠,其政不能久行,邢知却也因此得到了曳庸的信重,乃携其归于会稽。曳庸执政后,曾发军南下,攻打瓯越,趁机把自己的家臣、亲信全都塞入军中,去混功劳,归来后多加封赏,邢知也是其中之一,终得中大夫之爵。

近日勾践夫人病重,行将不起,曳庸自然也会为此后的朝局变化、权力分配,感到头痛。邢知便往说之,开口先问:“不知君执越政,欲大越乎,欲大己室家乎?”

曳庸笑道:“我思皆有之,有何不可?”

邢知摇头道:“臣闻荆君在时曾有语:‘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然二者不可得兼。’因事筹谋,自当有所取舍,若奄君奢望并茂家、国,恐臣下犹疑鱼与熊掌之间,难为谋划也。” 1

曳庸想了想,回答道:“我是越臣,受两代先王之厚恩,岂忍背之?今任执政,不必毁家而兴国,且虽毁家,未必能兴国。何如先广我室家,则我强,国并强也。”你且把那能够兴盛我家门的主意,说出来听听? 1

邢知道:“既如此,君有三忧,而臣有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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