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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五章、流血五步

邢知在偏帐等待归生的召见,可是左等不见传唤,右等不见派人过问,心中实在烦躁,复向监守之士探问。谁料想对方回答说:“寡君方会钟吾君也,不克见大夫。”

邢知闻言吓一大跳,便即蹲伏在帐门内,悄悄掀开帐帘,朝大帐方向探首张望——监守者倒是也不阻拦,军营重地,只要你不出去乱蹿就成啊,偷瞄几眼,问题不大。

他瞄了一会儿,果见归生送朱篪出帐,四手相握,言谈甚欢。

邢知没见过归生,但根据身上服饰,以及相貌与传言中颇为契合,自然能够判断得出来。至于朱篪,他绝不陌生,那确实是本人无疑了。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儿?是自己恰巧赶上了二君会商军计么?可是照道理来说,钟吾君为主,昌文君是客,且楚军数量远不及钟吾的叛军啊,那不应该昌文君去钟吾君大营开会么,怎么掉过来了?

也不知那黄痴,有无将我所言传告给昌文君了。倘若昌文君疑惑,倒是有可能请钟吾君过来,当面质问……那又为何开开心心送对方出帐啊?是最终相信了钟吾君的说辞,还是双方达成什么新的协议了?

倘若面对的是其他人吧,邢知的分析也就到此为止,但终究对方是素以智谋著称,又曾执越政多年的昌文君,就难免他要更往深里想一层——昌文君这是故意展示给我瞧,他与钟吾君之间关系有多融洽,方便等会儿讨价还价吧……若终不肯见我,或者见面后不提此事,还则罢了,若提此事,多半如此!

他确实猜对了,归生急请朱篪来己营商议重要军情,就是特意展示给邢知瞧的。等到朱篪内穿软甲,率亲卫勇士数十人前来相见,归生便装模作样摒退闲人,告诉对方:“宜兴令方有信来,云有云姑苏城内旧吴国人通款,谋迎我师入于姑苏——奄君前在姑苏,行不道,吴人多恨之也,故有此举。

“则待先取姑苏,南北夹击奄君,可以大获全胜。唯此事绝不可泄露,泄则事必不成,是故我夤夜请钟吾君来告知。且于未取姑苏之际,不可与敌决战,钟吾君不妨多忍耐几日。”

所以朱篪出帐之时,满面喜色,归生也陪着他一起笑,亲亲热热地握手告别。

又等了一会儿,才召邢知来见。见面先一板面孔,喝问道:“大夫此来,为奄君做说客乎?”

邢知忙道:“昌文君实受钟吾君之愚……”

话才出口就觉出不妥来了,终究对面是昌文君啊,素以智计骄人,这路货肯定最忌讳被人说他受骗上当啦!急欲改口,归生却打断他的话,冷着脸问道:“方钟吾君来我营中,汝可见之乎?”

邢知心说不出我之所料,果然如此……

但接下来归生所说的话,却大出他意料之外。只听归生说:“汝营中必有暗通钟吾君者,汝方入我营,钟吾君便亲自来问,云汝是奄君亲信,乱越之事,汝为主谋,请我即杀汝,而不可听汝妄言!” 1

随即一拍几案,便有武士过来,欲绑邢知。邢知忙叫道:“昌文君不必试我!钟吾君已去矣,若要杀我,何不早杀而更待此刻?!”

归生一摆手,命左右武士退下,随即冷笑着对邢知说:“我云汝虽来,未入营,已为我逐去,钟吾君信我,方才离去。本以为奄君亲信,必多谋之士也,故留汝听有何言,谁料止一妄人耳,竟云我为他人所愚……”

邢知心说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还不成吗?匆忙稽首:“外臣言语不谨,冒犯昌文君,恕罪。然昌文君终究离越日久,不明我越国内情,致为钟吾君……”正在琢磨,要怎么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呢?只听归生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汝竟云我为他人所愚!”

邢知脑海中猛然间精光一闪,霎那间全都明白了。归生为什么要重复这句话?就是表示自己并未受人所欺,他虽离越,对于越国政情,对战双方的立场,其实明白得再清楚不过啦,而今悍然插手,自然是有别的企图!

忙拱手道:“外臣不敏,请教昌文君。其朱方君,昌文君之舅也,寡君,昌文君之甥也,则自然朱方君何在,昌文君当襄助之。今朱方君与奄君盟誓,共执越政以佐寡君,而昌文君独助钟吾君,何也?”

归生冷冷一笑道:“便我助钟吾君,败逐奄君,执越政,钟吾君亦不敢害及舍舅及越王也,因何不能助之?”

邢知探问道:“斗胆请问,钟吾君何所许?”

归生答道:“钟吾君本许我奄西及于大江之土,方来,我云汝欲为奄君说我,请多得钟吾之地,彼亦唯命。”

其实他这话跟最初所言,多少有点儿矛盾,但一句紧跟一句,邢知也来不及细琢磨,急忙表态:“钟吾君之诺,奄君亦可允承……”本来就打算给你钟吾之地,交换荆溪二县的,如今不就再多个奄西嘛。

归生加重语气说道:“钟吾君之诺,归迁于会稽,而将钟吾及奄西之地予我,其荆溪二县,仍为我所领——奄君果能允诺否?”

邢知一听这话,当场傻了,嗫嚅道:“国家已迁都姑苏,岂可一岁而再迁……既都姑苏,荆溪二县,昌文君不便有……”

归生一拂袖子,就打算送客。邢知急了,一个蹿步上前,扯住了归生的衣袖。左右武士忙上来救护,邢知跪倒在归生膝前,急促地说道:“恳请昌文君复听外臣数言,死且不辞!”

归生见这邢知身量并不魁梧,相貌也颇文弱,刚才一扯自己衣袖,可以感受到膂力并非很大,便不慌张,左右一瞥众武士,命其退后。随即扯开被邢知牵扯的衣袖,微微颔首:“汝说,若不能如我之意,便斩汝头,奉于钟吾君。”

邢知伏身于地,一口气说道:“昌文君虽为楚人,深受两代先王之恩,曾为越相,今复为寡君之舅,且封土邻于越,则有越在,昌文君进退自如。今昌文君一念,可即执钟吾君,而大夫人三子皆庸懦,不足虑也,越乱可以遽定。若从钟吾君,未必能胜奄君,便胜也,必横尸千万,吴越之民多填沟壑……”

归生嘴角一撇,反驳道:“我,楚人也,吴人是我外亲,越人不过后辈耳。曩昔勾践惠我,我造云梯为破姑苏,而勾践杀我妻父文大夫;于赐用我,我为其梳理越政,而勾践夫人逐我。我之于越,无不足,越之待我,多不义,则越国如何,与我何干?

“我卒虽寡,前行千里,破郑十倍之兵,入于王畿,汝以为奄君必能当否?且我已命宜兴、芜湖两县之卒出五湖,若宣我命,请朱方君开姑苏城,汝以为朱方君肯听否?正不必伏尸千万,而越国旦夕可定,奄君无能为也。

“今越王虽为我甥,但能使守於越社稷可矣。奄君执越政,多去我所进用者,改用其私人,越之于楚,不过盟国。逮我助钟吾君执越政,钟吾君必畀我广田,听我之驱策,则越国如我外库矣,予取予求。何以我不助钟吾君,而必相助奄君?”

邢知没想到对方的言辞竟然这样赤裸裸毫不掩饰,心道谁说昌文君好儒来着?此皆权霸之言,跟仁义就一点边儿都不沾啊!果然,楚蛮再怎么假装文明人,骨子里还是蛮夷……

心里一急,猛然间发觉自己现今跟归生相距咫尺,仿佛朝上一扑,就能把对方按倒在地似的。当即一梗脖子,抗声道:“昌文君此言,实不义也。然贪欲不足,必罹其祸,独不念外臣舍死,而为昌文君之殉乎?!”

归生闻言,初时不免一惊,随即暗笑——你这话说得一点儿都没气势,不如我来教你吧,应该说:“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嗯,好吧,如今杀我,还不至于“天下”缟素。

“汝欲效唐雎……欲效曹沫之劫齐桓公乎?” 1

“恳请昌文君悯敝国之艰,助奄君定乱。”

归生冷笑道:“汝便杀我一人,又何济于事?我,楚国封君也,我死,楚必起大军伐越,灭越社稷,族汝之氏——岂汝一人而能为我殉乎?”他说着说着,双膝仿佛是本能地拔起,从坐姿改为蹲姿,随即话音才落,腰杆便一挺,飞起一脚,将邢知踹翻在地。 1

——就你这身子骨,反应能力,也学人做刺客吗?

邢知是彻底的没招了。原本他自恃口才,虽然仰慕归生之名,终究从未见过,总觉得自己只要事先谋划妥当,必能说服昌文君。可谁成想对方字字句句,全都不按照套路来,口舌若剑,杀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而且……眼瞧着连招架之功都欠奉啦。

早知今日,我还不如行稳妥之计,不阻拦奄君扣下钟吾君呢……只要钟吾君不归封,昌文君便没有借口率师入越了。

当下一个翻身,重新跪伏在地,磕头恳求道:“昌文君有所欲,尽请明言,外臣往说奄君……然敝国都于会稽,荆溪两县,实不宜复予外国。则若易此二县,昌文君何所取啊?”

归生一瞧,彻底把对方的气焰给打掉了,便重新端坐回案后,缓缓说道:“我之所欲也寡,实为越国谋也……”

邢知心说你要是寡欲,到我就该入山归隐了。

“……北起于郯,南至卑梁,东及于海,可以交易荆溪二县。”

这确实是狮子大开口了,他所划定的这片地域,南北五百里,东西二百余里,总面积是荆溪二县的五倍,钟吾旧封的两倍,囊括大半个原本越国淮上郡;抑且控扼淮水下游和邗沟北段,占尽交通之便利。

邢知苦求道:“昌文君若能助奄君定越,功莫大焉,实堪相增五百里土地。然既据邗沟,复抵东海,则将我越国拦腰断为两截啊,恐不便允可……”

归生冷笑道:“是故我云,实为越国谋也。曩昔夫差兵向洙、沂,因不配德,身死而国灭。勾践并吞全越,乃谋迁都琅琊,以千里赢粮之疲卒,抗百里而来之精锐,其志实大过其力。若使勾践久寿,越必亡矣!

“是故我为越相,导于赐南征瓯越、西定三夷,而不使之北上琅琊。今于赐死,不病为王,少年气盛,比及亲政,岂无复北上之意啊?为此断绝北道,以存越之社稷也。

“且今向君在北,守琅琊,驱策纪鄣君等如家臣,意同割据,奄君不敢难之。则北道实不能为越所有,割裂之何妨?我之欲有东海,实为海盐也,若如我言,可助奄君,若不然,岂钟吾君不能如我所愿乎?”

前面都是彻底的谎言,只有最后一句是真话。以归生如今的封土,多半物资都可自产,新取宋土,也有少量铜、铁产出,唯独就是没盐,必须从越国购买——总比求西方的岩盐来得方便啊。所以他才希望得到海洋,可以自己煮盐。

继而又宽慰邢知道:“淮上之道,原本难行,便于赐二向琅琊,皆从海道出。而我虽绝陆路,未绝海道,唯不便大军输运耳。且钟吾、卑梁之东,海岸多滩涂,不能筑良港,则我不能复造舟船绝越之海道,明矣。大夫何必在意海滨之瘠土啊?

“若以户口论,我以荆溪二县易钟吾,已有所亏欠矣,多其海滨,所得野人不过数千户,越国何所吝于数千户,而使钟吾君执政,变为我外库乎?”

邢知反复思量,他明白归生是趁乱牟利,那按道理来说,不把越国割疼了,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但相比吴、越腹心之地,淮上之土确实贫瘠,人口也少,割此处给归生,总好过他长久捏着荆溪两岸,其卒朝发而可夕至于姑苏城下。曩昔吴国十万精卒,可以摇撼天下,勾践三千越甲,吞吴而为诸侯之霸,就理论上来说,只要保全吴、越之地,徐徐恢复旧貌,亦不失为天下一强。

真要是让归生挑唆钟吾君,把吴、越之地杀掳个遍,估计就连复兴都没机会啦!

踌躇良久,最后明知道是苦果,也只好先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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