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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四十三章、宋国贤者

宋国在得了河、济之间的郑地后,皇、乐、灵三族将之彻底瓜分——皇氏得燕,灵氏得胙,乐氏则拿到了胙西及于济上,相邻于郑国的土地。

且说“灵”在当时是很常见的一个姓氏,因其字入谥,故而各国灵王、灵公之后,俱有氏灵者,周、卫、楚、蔡、齐等国的灵氏,皆由此而来。但宋国却并无灵公,灵氏的始祖乃是宋文公之子围龟,字子灵。子灵后受华元所谮,为其兄宋共公所杀,直到景公初年,其后裔才得重振家业。

如今的灵氏宗主,乃是左师灵不缓,对于新得胙邑,极为看重,命重臣前往守备,并迁宗人、世臣两百户以充实之。然而郑人皆念故国,对于宋人极为敌视,还到处传播谣言,说:原本楚人是打算将燕、胙交还给郑国的——终究郑已服楚了嘛,是宋人施展诡计,硬生生用东陲的僻壤,交换了此地……

我等便不能归郑,也可入之于楚,或东并于卫,或北服于晋,安能受宋贼之制呢?!

终究郑、宋两国是世仇,别说几场大战了,哪怕仅仅边界纠纷,每年都得死不少人,举郑一国,随便五户人里,就总有两三户或亲眷,或友朋殁于宋难,那怎么可能服宋人的管制哪?

由此郑人咸皆阳奉阴违,使得新命的宋人邑宰难以施政。无奈之下,只好派些聪明伶俐,且能说几句郑语的家臣出去,与郑人交谈,问问他们究竟有什么需求——还郑或归别国,想都别想,但别的条件尽可提出来,我有可能答应,只要你们听话就成。

家臣们多半往访邑内或者乡间的士人、耆老,唯有一人与众不同,先出去随便转悠了一圈,随即返回家中,换穿了一身粗布短衣,打算去走访普通的平民百姓。

这是因为他放眼一望,多半郑人衣人衫褴褛,而宋人则冠带整齐,简直从打扮上就泾渭分明啊。

郑人之贫困,主要是楚人所为。想当初归生既取河、济之间,明知道自己因为距离太远管不住,迟早要给了宋人,以交换别处土地的,就先将各邑府库抄了个空,作为战利品,半数予宋,半数给了徐县和钟吾之师。此后自身过郑而往洛邑,留下景朝率徐县之卒守之,景朝复于其地多取民财。

只不过吧,归生先有严令,不可苛待郑人,且景朝又不清楚归生是否自有其地,故而态度相对和缓一些,手段相对温柔一些,虽勒索财货,却并未大开杀戒。由此郑人对楚人恶感有限,即便丧失的财货,也都把账记在宋人头上了……

至于宋人之风光,是灵不缓深知郑、宋之间仇怨很深,担心所命非人,到任后大肆盘剥,激怒了郑人,引发动乱。因而他所遣两百户宋人,都挑的是家境相对较好的,光拿俸禄也可吃饱,多半不肯冒着受责惩的风险,靠聚敛、贪污来求活。

而宋人也都想在郑人面前抖抖威风,故而上士以上,都置锦缎衣裳,其以下,也皆细麻之服,高冠昂首,入于胙邑。

就此导致仅从衣衫质地上,便可大致区分出来,那是土著郑人,还是新来的宋人……其人见之而苦笑,说:“如此,岂能探听到郑人之心所欲乎?”回家找个仆役,换穿上对方的粗布短衣,皂巾裹头,就上了大街了。

要说这名宋国士人,其实血统颇为高贵,乃是宋公子目夷之后。想当年宋桓公病重,以庶长目夷贤,欲立为大子,目夷坚辞不受,以让异母弟兹甫,其后兹甫继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宋襄公。襄公感庶兄目夷之德,先命为左师,后又晋位司马,以国事相托。

鹿上之会,目夷劝襄公勿主盟,襄公不听,终为楚人所执;翌年宋师伐郑,目夷说:“所谓祸在此矣。”果然楚师援郑,引发了泓之战;宋师陈于泓水,目夷请求半渡而击楚师,襄公不听,导致战败。由此宋人都说,当初就应该让目夷来做咱们的主君啊,比襄公贤明得多了。 1

公子目夷字子鱼,其后裔即以“鱼”为氏,世为宋之左师。但随着国中几次动乱,鱼氏渐衰,反倒退居为皇、乐、灵三家之臣。所言此人,乃鱼氏别支后裔,氏墨,单名一个翟字,年方二十二岁。 4

这墨翟一身庶民打扮,到处寻摸,至于西鄙,见一老丈正在修理犁铧。他在旁边儿瞧了一会儿,见老丈手脚不大利索,把犁辕插入犁梢后,执木棰敲打了好几下,始终不能入榫。于是也不说话,上前去一扶老丈之臂,顺手接过木棰,“嘭嘭嘭”三下,帮忙接上了榫头。 1

继而又把那具犁扶起来,略一端详,便执棰在几个合榫处再敲打几下,使更坚牢。

老丈颤巍巍躬身作揖致谢。墨翟急忙扶住,这才开口问:“此曲辕之犁,乃楚国昌文君所制,多用铁铧,何以老丈还用蚌铧啊?”

老丈瞥他一眼,目露惊讶之色——因为这家伙是宋国口音。但上下打量,穿着俭朴、敝旧,想来是宋人带来的奴婢吧。于是黯然摇首道:“我家贫,虽恶金而不能有,只可用蚌……”

墨翟一皱眉头:“我见老丈戴冠,得非士乎?胙之士竟贫困若是?”顿了一顿,又问:“既不能有恶金,想亦不能有牛马,难道老丈是人力牵犁?此等粗重事,何不使于子孙,要老丈亲力亲为?”

老丈苦笑道:“哪里有什么子孙可使……”

墨翟扶老丈坐下,把自己腰上挂的葫芦递过去,请对方喝口水,润润嗓子,继而假闲聊为名,详细探问其家中情况。原来这老丈世代为胙邑下士,本有两子,长子早在和宋人的作战中失踪了——即便不死,怕也被掳为奴,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吧;次子则是此番楚、宋联军来侵,守城时为流矢所中。

老头儿就此失养,只能鞭策老朽之骨,耕种几亩薄田,勉强养活自己和久病不起的老妻。

墨翟问道:“其族中无养乎?”你终究不是平民或者奴隶,就理论上来说,士人都是有家族可资依靠的,且大家族还比较在意赡养孤寡,给自家留下个好名声。想他墨翟,幼而失祜,就是靠着族中借出十头羊来给他放牧,才顺顺利利活到成年,且还蹭族课,读了不少的书,又学会了木工活儿。

长成之后,终于苦尽甘来,为族中所荐,仕于灵氏,因为忠勤肯干而得到提拔,晋为中士。如今么,自己衣食无忧,老娘也安享晚年,无疾而终了。倘若当初无家族依靠,哪儿能走到今天啊?

老丈听闻,瞥一眼墨翟,苦笑道:“闻汝言,必佣于大族也。我族小户寡,谁人为养?且族中不尽夺我田,已属侥幸……”

两个儿子或失踪,或战死于疆场,理论上邑中当有抚恤。当然这只是理论罢了,贵族们层层盘剥,中饱私囊,等落到下级士人和普通平民头上,几近于无。且这老丈既无成年之子支撑家门,无论邑中还是族内,都以其为负担,族人还多次或明或暗的,谋夺其产业。

老头儿原本世代耕作三十多亩田地——虽说名义上还是公田——结果如今只剩下不足六亩了。族人都说您老啦,耕不了多少田,还不如躺倒,等族人供养呢。可是供养何在?老头儿这辈子就一粒粟都没能瞧见过!

这老丈满肚子的苦水,受墨翟一勾引,乃絮絮叨叨地尽数倾吐出来。墨翟就问他:“鳏寡孤独不养,非因族小力弱,此郑之执政者之过也。今宋人来牧胙,若施善政,使老有所养,幼有所育,未知郑人可能服宋乎?”

老丈轻轻摇头,说:“肉食者皆是一般,郑也好,宋也罢,能养少年而已,焉能及于我等孤老?且郑、宋之间,常起兵戈,便我二子,亦殁于宋……便我老而无意复仇,他人又焉能服于宋?”

墨翟劝说道:“逝者已矣,生者自当想望将来。老丈独不愿安享晚年,能够平稳入土乎?今宋得郑地,自知不稳,乃肯施恩惠于胙矣,若有所欲而往求,未必不允……”

老丈叹息道:“其谁不愿安享晚年乎?然既绝子嗣,死而不得祭祀,安享又有何益?过一日算一日,苟延残生罢了。且便不记旧怨,宋人恩惠,能及于老朽乎?数年后,或郑师再临,或楚、晋之师至,从郑、从宋,有何差别。

“实不相瞒,胙之人虽恶宋,其于昔日郑宰,亦多怨望。唯天下虽大,诸国如一,刻剥其民以求胜,强掳他人土地,既得而惧其失,复刻剥其民以求胜……人生在世,不为贵人,则多苦难,此天意也。但苟延残生罢了。”

墨翟在外间转悠了一整天,最终铁青着一张脸返回邑宰府邸回报。同僚们也陆续回来了,都说郑人其实不难管啊,只为贫穷导致毫无从命的兴趣,只要赈济各族,更以要职授以耆老,假以时日,必肯听命。

墨翟却说:“臣以为不然。其郑人于富贵时,各族犹刻剥其所属,下士、庶人怨望其宰久矣,是故前不肯为其守邑,得郑卿之信、楚君之命,即降。虽降,亦不信我宋,乃于役多推诿,于赋多隐瞒。

“今邑宰欲施善政,使邑人听命,优恤不可归于族老,而当先养孤寡,复及庶人。臣闻唯民安乐,其国乃治,不如暂减其役,轻其赋,使安耕织,则郑人自听命矣。”

结果邑宰摇头,先一指其他家臣:“若云郑人不难治,何以不从我命?郑人素来狡谲,与我宋人不同,汝等乃皆为彼蒙骗矣。其上士、耆老,欲求复郑,乃佯应汝等,求赈济,勒索当道——若要职皆为郑人所执,我等亡无日矣!”

继而又一指墨翟:“汝尚年轻,所言轻佻。今郑失地,必有复夺之心,则若减役、轻赋,恐邑不守。且赈于族老尚有数,恤于鳏寡孤独,乃至庶人,粮谷从何而出?”打开府库,大肆赈济,让人人都能吃上饱饭,自然乐于听命,这道理谁不知道?问题我哪儿来的那么多粮食啊?

本以为你们能够打听些有用的消息回来,比方说某族某老威望高,那我去拜访一回,给足他面子,或肯合作;再比方说邑人素信某神,我去祭祀一番,以收人心。结果说的都是些废话。

众皆唯唯,只有墨翟还在坚持,说我所言并非废话啊,而是安定一邑的大道理——“若财用不足,可徐徐施惠,先使鳏寡孤独不死,再论后事;若恐胙邑难守,我等至此,岂不能为御乎?何必多劳于郑人?”

邑宰说太平时节,你这话确实有理,问题如今不是不太平吗?天晓得哪天又会打仗,即便没有别国之兵来犯胙邑,我或许也要应国中之命,率师从征,怎么可能不发邑人劳役、兵役呢?终究还是年轻啊,说话太天真——赶紧滚蛋吧你!

墨翟回家之后,整完难眠,闷闷不乐。翌日便问同僚,说我昨日听人说:“天下虽大,诸国如一,刻剥其民以求胜,强掳他人土地,既得而惧其失,复刻剥其民以求胜……”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使诸国安堵,不动刀兵,老百姓得以减轻负担么?

众人多笑,说你别做梦了,世事从来如此,况且我宋还是小国……想要不受别国之侵,除非重起弭兵之会,可即便弭了兵吧,要被迫并朝于晋、楚两大强国——说不定还有齐国——负担只会更加沉重。好在我等尚可衣食无忧,却也不定哪天要横尸疆场,哪有闲心照管什么鳏寡孤独?

只有一名前辈对他说:“汝所求乃是治国之道,我等位卑,何由知之?然闻鲁之孔子,贤人也,有匡难之志,虽死,弟子散在各国,或许知晓其理吧?”

墨翟就问了:“我亦久闻孔子之名,惜乎不知其详。则我宋国可有孔门高足乎?”

对方摇头,说我没听说,想了一想,回答道:“闻孔子高足子贡,本是卫人,于胙乃最近也。”

墨翟琢磨了三天,想想老娘已然在去年过世了,自己毫无牵挂,就干脆留下一封辞职信,然后换穿庶人之衣,逃出胙邑,一路向东而行。他打算去卫国找子贡,请教使天下安定,诸国,尤其是宋这种小国可以不受兵燹之灾的方法。倘若实在找不到,干脆就再奔鲁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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