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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四十六章、壮士豫让

对于居安子之言,段规自然是希望倾听的。虽然明白对方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周室,甚至于为了楚国,但从前分析起局势来头头是道,洞若观火,导致明知道是坑吧,自己也得往里跳……因为若不跳他那坑,固然对周或楚无益,但对韩氏的损害必定更大。

至于晋国如何,先不考虑。哪怕韩卿欲为晋之忠臣,谋兴公室,也得另外两家人同此心才行啊,这可能吗?

由此居安子问,说我如今对于晋国的局势,也有些粗浅的见解,不知道大夫你乐意听吗?段规便拱手:“何妨一听,大夫请言。”

居安子道:“今智氏亡,三卿共执晋政,而魏氏最强,赵氏次之,韩氏最弱……”

段规摇摇头,插嘴道:“魏氏确乎最强,然我韩氏紧追其后,何云赵氏次之哉?”

原本赵氏是挺强的,但赵孟在晋阳被包围了小半年,财穷兵疲,东面又被齐人攻下冠氏;最关键的,是三家联手图智,因为赵氏正在危急关头,所以划给的利益最少,只有智氏土地的一成。段规因此以为,此消彼长之下,魏氏才能独占鳌头,而我韩氏也比过去强了不少,应该能占据赵氏的上风了吧。

居安子先设问:“请教,三卿肯即并力渡河,以定周而伐楚乎?”

段规道:“必有此日,然不在即刻间也。”

居安子摇摇头,说:“如人往猎,所取非死物也,或狐或兔,或狼或兕,畏死而必斗——狐可隐,兔可奔,狼可反噬,兕可奔踏——若无先虑,非但不能得,或反罹其祸。今所当者楚,天下之大国也,晋之极盛时犹勉强却之,不能深入其境而威胁江、汉之间,况乎楚方定周,昌文君在东拓土千里,岂易与哉?

“则晋、楚世仇,晋欲伐楚,楚人岂能不知不,而毫无应对之策?今闻楚君密遣使往聘于赵,为赵与楚不相邻也。则异日晋师若南,韩、魏为先,而赵在后;楚师若北,先伤韩、魏,赵可坐收其利也。三卿既不肯即时并力伐楚,焉能期以日后?

“韩、魏之境,既当强楚,复西邻秦,赵氏所忧者唯齐国耳。然前方败齐师于乾侯,又闻田氏之宗内乱,则齐不能为赵之患,明矣。由此言之,赵氏雄强,虽稍逊于魏,实在韩氏之上。” 1

段规听他所言有理,正在考虑用什么借口来回驳呢,只见居安子微微一笑,又说:“且我曩昔往拜大夫与任章、延陵生,何以不敢见说于张子啊?为恐行藏为张子看破耳。则大夫以为,二三子比张子如何?”

段规轻叹一声:“皆不及也。”

居安子说对啊,那既然有张孟谈辅佐赵孟,赵氏的前途,还用得着我多说么?

最终段规黯然而退,回去禀报韩虎。随即三卿商议,确定三日后请会周大夫,居安子就趁着这个机会,先去拜访老熟人辛遂,然后往说任章,言辞跟对段规所言,差不太多。

继而破天荒第一次,去求见张孟谈,所言却不尽相同了。

居安子问:“大夫以为,曩昔赵简子能执晋政,煊赫一时,其谁之功劳最大?”

张孟谈说:“自然是董子。”也即董安于。

居安子道:“所闻梁婴父谮董子于智文子(智跞),云:‘不杀安于,使终为政于赵氏,赵氏必得晋国,盍以其先发难也,讨于赵氏?’文子遂遣使告于简子,云:‘范、中行氏虽信为乱,实安于发之,是安于预谋乱也。晋国之命,始祸者死,今二子既伏其罪,敢以告。’简子患之,董子遂云:‘我死而晋国宁、赵氏定,将焉用生?’乃自缢……”

说到这里,突然间面露哀戚之色,后退半步,随即缓缓俯下身来,朝张孟谈深深稽首。

张孟谈微笑着伸手虚搀道:“大夫何必如此?乃以为我将复蹈董子之祸乎?”

居安子缓缓抬起头来,却依然不改忧色,回答道:“形势如此,与曩昔无异,而大夫之能、之功,更过于董子,则魏、韩焉能不忌?我因大夫多智,不必有所进言,往昔乃不请会大夫,今之来,为志士将死,若不能得暏一面,憾甚。”

张孟谈摆手道:“大夫可矣。我知大夫,曩昔往说段子、任子等,使魏、韩佯示弱,而推我赵氏当其祸,实为周公归王城而谋。今来说我,得非周公惧我之智,恐赵氏将不利于周,复不利于楚乎?虽然,赵今定矣,我亦有歇肩之意,人但知进退,形势能奈我何?”

随即面容一肃,沉声道:“唯请大夫善佐周公,安定周室,无为楚人计。若楚复有侵晋害赵事,我但不死,亦可挫其谋也!”

居安子心说随便,我如今只想安定周室,至于楚国如何,自有旁人谋划,恐怕还轮不到我呢吧。

翌日,往会晋之三卿,三卿责以晋侯凿出奔,而周王纳之,居安子正色道:“诸卿为晋臣,若不迫君,君焉能出奔?晋侯之奔,晋人之耻,今不反躬自省,反责难于天子,此岂礼乎?晋人无礼,前为楚人所败,其由乃可知矣!”

魏驹、赵毋恤闻言都是大怒,正待呵斥,韩虎赶紧站出来打圆场。随即他对居安子说:“前因智氏乱晋,乃为楚人趁隙而侵周,晋为周臣,自感惭愧。然今智乱已息,我等正欲合兵以入于成周,拱卫天子,楚蛮焉能抵拒?若归寡君,异日师入于周,必不暴;若不肯归,恐上下有怨于天子,则事难知矣。”

居安子道:“晋侯之奔,诸卿之耻;周室为楚人所挟,得非晋人之耻乎?乃欲报一耻而横暴于周,使耻辱更甚,不知诸卿意欲何哉?礼法,诸侯国乱,其君奔告天子,天子当兴六师,或责别国为其定难;而今晋侯入周,天子不问,是示惠于诸卿矣,诸卿不以为德,反怨怼于天子,不知诸卿意欲何哉?”

韩虎笑道:“大夫之辞锋甚锐,是知周公遣大夫来聘晋之意矣。然如大夫所云,知耻而谓之人,耻而不能忍,则国君出奔,上下之耻,我等执晋政,实不能置若罔闻。” 1

居安子轻叹一声,说:“甚矣,诸卿之不慧也。今晋侯既奔,若求其复归,不知何以待之?若如往昔,既已曾奔,安知不复奔乎?是一耻而再耻也。若谋废之别立,甚或弑之——又何必求其复归?

“晋侯不能镇定国中,出奔,其罪乃可诿之其身矣,诸卿别立,上下不怨。若使晋侯在,而或废或弑,诸卿之罪上告于天,下示于民,无由洗脱矣——又何必求其复归?

“且晋侯不过暂舍于周,旦夕南下入郢,而诸卿不责之于楚人,反问于天子,此岂礼哉?难道诸卿皆畏惧楚人不成么?!”

魏驹忍不住插嘴道:“我等何惧于楚?前国中有事,不能卫护天子,使楚师入周,而楚子问九鼎,此怨不报,枉生为人!”顿了一顿,问道:“然天子实弃祖宗之志,而服于楚乎?或愿明令召晋师入卫也?”

居安子正色道:“诸卿皆云不惧楚人,况乎天子。然祖宗基业不可轻覆,宗庙社稷不可使罹危,至楚师入于周郊,而天子呼援于诸侯,诸侯竟无救者,无可奈何,迫与楚成。今楚师犹驻于盟津、上阳,近在肘腋之间,而诸卿欲天子明令召之,岂非置天子于险地乎?

“前不救周,诸卿之过也,当躬自反省,设谋赎罪,天子何辜?而今我奉周命前来,诸卿却言语逼我,岂谓天子为有罪,而诸卿为无辜乎?我知诸卿欲废晋侯久矣,今乃复欲往废于天子乎?若如此言,则天子附楚,不为不当,若晋侯为臣下所迫,往奔于仇国之楚也!” 1

他句句话都扣着道理和礼法,所树堂堂正正之旗,却又不失诡谲奇兵,竟然说得三卿哑口无言。

冷了会儿场,赵毋恤突然间开口问道:“大夫知我晋国有一壮士,名为豫让乎?”

居安子闻言一愣,随即摇头:“不知,请赵卿道其事。”

赵毋恤道:“其豫让,本范氏之臣也,后仕中行氏,复归智氏。我灭智氏,豫让得脱,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寻机刺我。虽不中,左右欲诛之,我以其人壮士也,释之使去。

“居顷,豫让又漆身吞炭,使其形状大变,行乞于市,候我出行,伏于当过之桥下。我过桥而马惊,命人搜索,果得豫让。因问之曰:‘子尝事范氏、中行氏,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反委质而臣于智伯。今何为智伯而独恨我之深也?’

“豫让云:‘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待我如众人,我故以众人报之。至于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略一停顿,居安子不由得慨叹道:“果然是无双国士啊!”

赵毋恤趁机就说了:“豫让与智伯为君臣,而晋国与周室为君臣,曩昔周王有事也,我文侯助平王而败携王;文公盟于践土,率诸侯往朝于襄王;先考复败王子……哀王而立敬王,是封疆之恩,报之已极矣。然自平王东迁以来,于晋何有哉?其待诸侯,犹众人也,不念曩昔先考立敬王之功,而弃晋往附于楚,今犹归怨于晋乎?”

居安子道:“天子何怨于晋?实诸卿有怨于天子也。况乎以豫让之事论,若以天子待晋为国士,诸卿当报怨于楚,而非凌迫于天子;若以天子待晋为众人,诸卿可去而不问,何必复凌迫于天子?请问,豫让实为范氏之臣,而谋与中行氏攻其君乎?或实为中行氏之臣,而谋与智氏攻其君乎?”

赵毋恤难以对答。

他这个例子确实举得不伦不类,主要是前几天才刚碰上豫让,听豫让说了那番“待我如众人,我故以众人报之;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的话,感慨良多,因而没过脑子就跟时事联系上了。结果被居安子驳了个哑口无言。

倒是居安子,从中找到一个突破口,当即拱手道:“赵卿方云,封疆之恩,晋报周已至于极矣,齐尚不能并论,况乎他国?而自平王东迁以来,周于晋无所有,是故诸卿以众人答报天子。然若使天子复施惠于诸卿,待以国士,则诸卿肯以国士报之乎?”

赵毋恤不敢回答,生怕对方话里还有坑,就转过头去望一眼韩虎,韩虎则瞧魏驹。魏驹想了想,回答道:“天子如父,我等若子,今父家已败,而子家富足,若云报养育之恩,还哺于父,理也。然父尚有施惠于其子之力乎?”

居安子笑笑,提醒道:“若以父子为譬,则父终为宗主,虽无产业遗留,岂其子不愿请得其名乎?” 1

韩虎误会了,就笑问:“若与诸侯相比,晋于周室,已为孝子矣,尚须何名?”

居安子道:“天子为天下之共主,封建诸侯,拱卫王室,其权久不用矣。今晋势已衰,遂使楚师入于成周,则唯别命诸侯,以为周之屏藩。诸卿若有意,请勿迫于天子也,便兴师,毋过成周,但及郊而败楚,天子自知诸卿之能矣。”

说完这句话,深深一揖,说:“言尽于此,请告退。”

反正我已经点到了,悟不悟是你家的事儿,这话若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啦,再说我也给不出你们什么承诺来。反正对面坐着仨呢,即便昏头,门下总多智谋之士,我不信就谁都琢磨不明白。

居安子下去了,三卿跟这儿面面相觑,良久,谁都不发一言。最终还是魏驹开口,叹息道:“居大夫所责是也,我等前不能救天子,便力与楚争,也当避天子车驾,岂能凌迫乎?” 1

韩虎点点头,说:“正是,不必再问国君之事……则我等不如商议,以谁继晋之社稷为好。”

五日后,居安子离开新田,返归成周,还没入城就听说了,楚大宰荀愔已轻车而来,打算恭迎晋侯凿前往郢都去。

几乎同时,新田方面正式拥立晋昭公曾孙公子骄为君——是晋侯凿的从弟——且还就当晋侯凿死了,给上一个谥号“出”,是为晋出公。

于是晋出公在栾偃陪伴下,前往郢都,楚王章出都相迎,先以平礼相见。但等晋出公正式入郢后,于宫中再会,却特意盛陈礼器、女乐,使出公以宾礼相见,如朝楚王章一般。对此,晋出公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并不以为忤。 1

能活下来就不易啊,这还在乎脸面吗?即便楚人一定要求他称臣,他都不可能拒绝啊。

但表面上,终究要装模作样痛哭流涕,对楚王章极言权臣当道,凌迫主君,希望楚国能够帮他讨个公道。楚王章不由得也洒下了两滴同情的热泪,当即允诺。

其实双方心里都很清楚,楚、晋之势相侔,即便楚国真能在战场上大败晋师,想要深入数百里地,直薄新田,给晋国换个君主,可能性也近乎于零。

都不过装装样子罢了,对于晋出公,是表示自己还有用啊,乃楚国与晋国相争的一面旗帜,一个借口,那你总得善待我,让我乐尽天年吧。

楚王章果然在郢郊起豪宅,安置晋出公一行,且还以钱帛、女乐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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