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八章、不忠不孝

屈庐前脚才走,叶公后脚便调派兵马,正式对王宫发起了猛攻。

战斗之初,出乎意料的顺利,白公胜所部兵卒也多是楚人,本就不愿意与同胞兵戎相见,才刚遭到前锋众国人的冲杀,便瞬间崩溃星散了。反倒是那两百多吴俘,反正知道战败只有死路一条,还可能因楚人的仇恨而被彻底撕碎,无不奋勇搏杀,国人们以绝对优势连冲三次,都不能击败吴俘,反倒死伤惨重。

叶公并不打算用国人的性命去疲累吴俘,几次想要命自家从方城外带来的兵马上前,却顾虑那三百白邑之卒自后掩袭,只得板着面孔,强自按捺。好不容易,屈庐驱车归来,告诉他——搞定了。

“莫敖答应了归生什么条件?”

“除王孙胜外,赦其一门……”

叶公心说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啊,对于这条,我早就答应过你了,可你却还不满足——究竟还开了什么条件呢?

“……且准归生继为白县之尹,领其三百卒,安然返回白邑去。”

叶公闻言,不禁愕然:“难道莫敖与归生有旧,知他是栋梁之材,国不可弃么?”

屈庐摇头道:“从前但知王孙胜,谁知其子?今日相见,也还是第一次。”

“我不敏,不知莫敖为何如此看重此子,不但赦其死罪,进而宽其一门,竟还允其继乃父而掌白县……”

他问屈庐要理由,屈庐却左右瞧瞧,身旁将士不少,于是提醒叶公:“战事方酣,叶公不宜顾问细事——还是请先破了王宫,擒杀首恶再说吧。”

叶公无奈点头,这才急忙下令,方城外诸县兵马,尤其是长年驻守东西不羹御晋的两百名精锐甲士向前,替换下已在崩溃边缘的众国人,使得战局瞬间改观。

王宫门前一场恶战,血流漂杵,最终吴俘泰半被杀,白公胜见事不妙,遂在石乞的保护下,狼狈逃去了高府。

叶公不及休歇,便又挥师猛攻高府。石乞执戟立于门前,高呼酣战,连杀十数人,终因寡不敌众而退入府内。随即箴尹固指点国人从他救出楚王章的地道钻将进去,中心开花,这才终于杀尽了吴俘。最后白公胜和石乞二人先翻府墙,再翻城墙,仓惶逃去了城外。

楚兵紧追不舍,白公胜一直逃到附近山上,不仅身带箭伤,抑且实在跑不动了,自知不免,就对石乞说:“我……不榖而今为王,不可流血而死。”命石乞解下腰带来,把自己给活活勒死了,然后草草埋入土中。

战斗一直持续到当日夜间,乱事这才彻底平息,楚兵捉住了已然筋疲力尽、戟断矢绝的石乞,绳捆索绑,押回城来。叶公坐镇高府,在府门前燃起熊熊篝火,上置大鼎,专待石乞。正打算向石乞逼问白公的下落,忽报:“王孙归生请见。”

叶公一摆手:“带他过来吧。”

且说归生疾驰而来,距离两箭之地便下了车,先压低声音对车上的朱飞和慎遂道:“倘若叶公果真宽赦我等,还则罢了,若其背诺,你二人当急回府邸,召集邑卒,杀出郢都去……”

慎遂瞠目道:“叶公若敢杀害公子,臣等虽知不敌,也要与他死战到底!公子赶上熊南后,便可缓行,待我等追上,幽冥相见。”

归生苦笑道:“何必如此……你等不可轻生,若能逃回白邑,我母、我弟,还需要你等的照拂啊。”

其实他对今世的老娘和兄弟,并没有什么深厚感情,只是觉得吧,人死不能复生,也不大可能真有什么幽冥、黄泉、地狱,我也再见不到熊南,也没必要跟地底下等谁。“死去元知万事空”,哪怕老天爷胡闹,再让我穿去别的时代呢,也跟你们无关啦,何必要为我殉死呢?

关照完了两名臣属之后,归生这才提心吊胆地步行来到高府之前,先拜见了正座的叶公,再拜见旁坐的屈庐,然后第一句话就是——“家父何在?”

叶公一指跟个粽子一样被按跪在地上的石乞:“问他吧。”

石乞大叫道:“我王已死!”

归生闻言,不由得浑身一颤,跌坐在地。

叶公问道:“既然已死,尸体何在?”

石乞冷笑道:“我自然知道我王的遗体埋在何处,但受命绝不泄露。”随即冷冷瞥了归生一眼:“便其逆子,也不能说!”

“你若招认,尚有活路,若不招认,当场烹杀!”

石乞毫无畏惧,哈哈大笑道:“此事若成,可为尹为宰,若不成,合当就烹,我早就有有所准备了,岂会害怕?”

叶公知道石乞乃是著名的勇士,估计再如何逼问也终究无效,于是断然下令,将那厮投入了已然煮沸的大鼎之中。

水花四溅之下,石乞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闻者无不色变。叶公斜眼一瞥归生,见那半大孩子表情还算镇定,然而特意低垂下头颅,不敢正眼觑看石乞的死状。

叶公双眼微微一眯,当即喝令:“将归生拿下了!”

几名甲士立刻扑将过来,把归生按翻在地。旁边的屈庐见状大惊,才刚要规劝叶公,叶公却已起身,几大步迈到归生面前,伸手一按对方的头颅,疾言厉色地喝斥道:

“你领兵随白公胜到郢都来,却声称不曾与谋,不肯附从乃父之恶,谁能相信?叛乱在先,是为不忠,弃父于后,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天地之间?我又留你做什么?!”

归生耳听叶公之言,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心里话说:“最终还是赌输了吗……”

他魂穿来此,时机太不凑巧,白公的谋叛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反复劝谏,力图在几个重要节点上扭转局势,奈何白公胜……这人一肚子的野心,外加一脑袋的浆糊,压根儿就听不进去啊!

归生也曾想过逃亡,为了在这公元前五世纪的蛮荒世界中苟活下去,费尽心机,拉拢了不少白邑的士人,比如说慎遂,可以给自己当保镖。但问题是,人皆安土重迁,谁肯在危机尚未显露的前提下,追随自己抛弃父母之邦,逃到别国去哪?况且若去了别国,还能保住贵族的身份吗?这年月贵族尚有一线生机,百姓难免穷困饥贫,甚至于活活饿死啊!1

由此他才只能行险,把三百白邑之卒捆绑在自己身上,拿性命做一豪赌,就赌——叶公子高如同传言那样,是位君子。

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他苦心研究这年月的风俗人情、道德规范,特意把熊南派出去送死,希望叶公能够有所感动,从而找到落场的台阶……

妄图靠一名小臣的死谏,就让叶公放过自己,无异于天方夜谭。归生靠的是实力,是手里那三百手执短兵的白邑之卒,使叶公不得不权衡得失之比。但叶公总不能跟人说:“归生之兵挺吓人的,不如赦免了他,避免我军过多的伤亡吧。”必须得给叶公一个符合道德评判,也契合他“君子”声名的落场台阶下啊。1

归生谈判的底线,是不仅仅宽赦自己一人而已,还要宽赦三百白邑之卒,宽赦自家满门。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慎遂、朱飞等人保护下,安全返回白邑去,继而带上家人和部分财产,往别国跑。

那么跑去哪里呢?估摸着老娘肯定想回吴国的娘家,那就必须靠那些白公胜从吴地带来的家臣保驾护航了。只不过归生本人不打算去吴国——

即便自己并不熟悉这段历史,不知道吴国哪一年才灭亡,终究越国已然崛起,姑苏的丧钟即将敲响了——五年之前,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趁着夫差北上黄池,盟会诸侯的机会,轻兵奇袭姑苏,生擒吴大子友……虽说自忖力尚不足以一战灭吴,勾践及时退兵,并应允了吴盟吧,彻底复仇也已然进入倒计时阶段了。

倘若没有这一出,说不定归生还会认可老娘的想法,去吴国依靠亲舅舅,大不了安稳两年后,再找机会去齐国啊——伍子胥把他的儿子托付给齐卿鲍氏,可以做为自己的介绍人。但如今他可不敢行此下策,万一自己才到姑苏,席不暇暖,越兵就又杀过来了,该怎么办?

他考虑的栖身之处是越国——当然要往将来的战胜国去了——则若能说服老娘,前往越国,就需要慎遂、朱飞等属臣的护持了。

到那时候,白县易主,而自己对于慎遂等人不但曾有赏赐的旧恩,复有活命的新惠,那他们之中才可能会有几家人愿意跟自己落跑呢。

这本是归生的谈判底线,谁成想他等叶公来跟自己摊牌,来的却是屈庐,而且屈庐直接就开出了更好的条件,竟允许自己继任为白县之尹。

归生反倒懵了。本来谈判嘛,讨价还价,他底线是保全家和三百白卒的性命,说不定多磨磨嘴皮子,还能继续在楚国当贵族——即便是底层小贵族——那就无须落跑啦。他不是没考虑过,或有机会出任公职,但没想到能做县尹,更没想到依旧镇守白县。

楚国境内,大大小小近百个县,也就是近百个县尹,但县尹的身份是不低的,不能比后世的县令、县长,而起码能比个府尹、郡守。这不但赦免我一门,还给升官儿?世间哪有这种道理啊?

因为对方的条件过于优厚,归生自然会怀疑是虚言假意,但屈庐指天画地地发誓,说所言无虚,还说叶公已然命他全权负责此事了,即便他不能一言九鼎,叶公也必一言九鼎。归生不可能就此宣告谈判破裂,只得疑心重重地答应下来,遂命三百白卒卸甲弃兵……2

屈庐的信用暂且不论,叶公既号“君子”,应该是会信守承诺的吧……此番来见叶公,归生虽然内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却没想到竟然出现了最坏的局面——叶公要杀我?难道传言都是虚的,那家伙其实还是“好龙”的性格吗?自己最终还是赌输了吗?

懊悔、绝望之情,只在脑海中瞬间一闪,归生便即顶着叶公的大手,奋力梗起脖子,抬起头来,与叶公四目相对,大声说道:

“叶公这话,既说对了,也说错了。说我不忠不孝,诚然如此,但我之不忠,并非于国不忠,我是白县之臣,却前不能匡正白公的过失,后不能救白公得脱厄难,这才是不忠。我之不孝,并非对父不孝,而是误信人言,以为可以保全家眷、族属的性命,然叶公既杀我,难道还会留下彼等来吗?”

随即长嚎一声:“可怜子木的血脉就此断绝了啊!作为子孙,这是最大的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无颜立于天地之间,请就鼎镬!”虽然话说得挺决绝甚至于壮烈,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哆嗦起来。

叶公耳听他的辩解,不由得微微一愕。这时候屈庐已经追过来了,一扯叶公的袖子,低声规劝道:“我已许诺了子反,只诛首恶,宽恕白公胜的兄弟、子嗣,并允其继任为白县之尹。这本就是叶公先前许诺过的,如今若执意杀他,是陷我于不义了——恳请叶公三思啊。”

叶公依旧按着归生的脑袋,却把语气稍稍放缓一些,问他:“你可知道,当日令尹子西欲召你父归楚,我和他之间,有过一段怎样的对话么?”

“不知。”

“令尹道:‘我听说王孙胜既信且勇,可使守边,为国家藩篱。’我当时表示反对,说:‘秉持仁道,才能算是信,遵从大义,才能算是勇。听说王孙胜喜欢饯行诺言,为此招揽死士,难道没有私心恶念吗?仅仅饯行诺言,不能算是信,仅仅不畏惧死亡,不能算是勇。’

“你觉得,我和故令尹子西,谁的话比较有道理?”

归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叶公所言有理。诺言有公诺有私诺,因私诺而害公诺,不能算是信;战斗有私战和公战,因私战而乱公战,不能算是勇。家父只纠结于私怨而罔顾国事,因此才会反对与郑约和;只执着于一己之利而不念家族所受恩惠,所以才会杀害令尹子西。家父若肯听我之言,既杀令尹、司马,却无害于王,才可谓信;或者不僭王位,堂堂正正宣楚王之命与叶公战于郊外,才可谓勇。”2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