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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十三章、五谷不分

白公胜虽然去吴归楚,但他初镇白县那几年,也时常有吴人来来往往——最近的吴兵是驻在东面三四百里外的州来,因为将蔡侯迁居去那里,改名叫做下蔡——只是白公胜没打算举县降吴,子西对此也并不见怪罢了。1

但当夫差赐死了伍子胥之后,白公胜的态度却陡然改变,从此断绝了与吴国的往来。当时他又是悲伤,又是愤懑,在家中连摔杯子带砸碗,破口大骂说:“夫差无道,不足以奉吴祀,我当为楚前驱,直入姑苏,别立吴王!”

然而吴姬仍常写信回娘家去,她娘家也常有书信送来,白公胜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瞧见。归生怀疑,所谓吴师侵慎,白公御之,在慎邑郊外演那一场戏文,假装俘虏了两百多吴国勇士,用来乱郢,就是通过吴姬的书信所达成的交易。

那么奄烛说旬月之间,吴国方面又连续两次送信到白邑来,不问可知,是为了打探白公胜谋叛的结果了。

由此归生猛然间想到,屈庐之所以命他继任为白县之尹,难道是意在吴国吗?

他从前忙着拉拢白邑楚人之心,以及反复规劝老爹不要造反作乱,就没往这个方向去细琢磨,多少有点儿灯下黑。如今想来,令尹子西把来自吴国的白公胜安置在东部边境上,应该是有其用意在的。

主要归生有前世记忆,先入之见,知道吴国很快就会彻底完蛋,但当世之人却未必能有有类似见地。虽说越师曾入姑苏,俘虏吴大子友,终究是趁虚搞了一场掏心奇袭而已,还没能根本上改变两国的小大之势。一般的看法,夫差既归姑苏,必能重振旗鼓,即便不能在数年后兴大军一举灭越吧,这两国也会长时间打下去,且分不出胜负来呢。

吴、越交锋,楚人自然是乐见的,因为如此一来,吴师就不可能再大规模侵楚了。实话说当年那一仗直入郢都,逼走楚昭王,实在把楚人给打怕了,多怀畏吴之心。因此重振国势之后,子西才会建议昭王先往北打,灭蛮、灭唐、灭顿、灭胡,等疆域再广大些,国力再强盛些,等您下一代,图谋报吴不迟。

由此在东方,楚国是采取守势的,吴不我侵,我不吴讨。或许正因为如此,子西才会把白公胜安置在东陲,最终放在白县,也任凭他跟吴人联络,大概是希望可以暂时维持和平态势,稳住夫差,不再起西征之念吧。

白公胜是楚人,芈姓王族,同时又是在吴国长大的,娶了吴女为妻,则可由他作为两国间的纽带,让白县作为楚、吴联络的重要途径——或许这就是子西重用白公胜的考虑,也是屈庐宽赦归生的理由……

如今的问题是,自己这种猜想究竟对不对呢?屈庐打算绍继子西的旧政,叶公是否认同?一旦叶公去位,下一任执政是否认同?然后等到吴国终被越国所灭,自己没了用场,还有希望继续苟活下去吗?

归生凝神苦思,不免两眼发愣,半晌不语。奄烛有些担心,忙问:“公……白公何所思啊?”归生回过神儿来,不由得长叹一声:“思我从前未能向皇考请教过治县之策……且于家中事、县中事,也不熟稔……”

难怪吴姬不喜欢他,被魂穿前的归生确实是个废物,日常只是研习从中原传过来,被孔门归纳总结而成的所谓“君子六艺”,学礼法、音乐、射箭、驾车、书法和算术,对于相关政治和管理学的内容,从来毫无兴趣,即便白公胜教导,他也往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孔门总结的“六艺”能信吗?孔丘只是鲁国下大夫的庶子而已,打小“贫且贱”,第一份工作只是季氏家中的仓库保管员罢了。不仅仅是他,所谓“孔门七十二贤”,除了少数几个地位略高外,也全是中士以下出身。因此孔门钻研和讲授的学问,多数跟贵族不挨边儿,是学来好为贵族服务的。而自从白公胜归楚之后,归生就是妥妥的上等贵族子弟了——楚国县尹的地位颇高,搁汉代可比郡守、国相——他用得着精通那些士族的技艺吗?3

别的不提,一旦命将出师,身为白公,必为一阵之主,他根本用不着亲自驾车啊;倘若轮到白公拉弓放箭,估计距离战败也就不远了……

所以如今归生的脑袋里,对于白县的基本状况都是模模糊糊的,光知道当年六邑可出兵车三十,徒步三千了,连总共有多少户数,多少国人,多少野人,全无概念。至于家中,奄烛以下家臣五十多名,奴婢大概一百出头,具体数字,同样不清不楚。

没办法,只能现向奄烛打问了。

奄烛本是吴人,是吴姬娘家之臣,随嫁过来以后,因为心思机敏,又识字能文,才被白公胜破格提拔为家宰,也就是家臣之首,负责管理家中事务。1

想当初白公胜归楚之时,从吴国带过来四十来户,基本上全都是吴人,偶有几个已然吴化了许多代的旧楚人,这就是他的家臣班底。这些人多数都围绕在吴姬身边,而以石乞、奄烛二人作为他们的领袖。

不过而今这四十来户里,有一多半都死了男丁——随同入郢,跟着石乞为白公胜殉死了——几乎家家披麻戴孝。因而奄烛拐着弯儿地暗示归生,说您只关照战殁的白邑国人,而不肯泽及家臣,众人多有牢骚啊。好在吴姬自己拿出些钱粮来加以抚恤,我又帮忙安抚,说白公忙着治丧,暂无余暇,须待一二日……

归生这个头疼啊。

他自从魂穿以来,就不怎么亲近那些家臣——因为全是吴国迁人,就没几个真正的楚人——而今再伸出橄榄枝去,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受,更不清邑内楚人对此会产生何种想法。但不管怎么说,唯有家臣才是真可寄托死生的——只要对方不敢违背这年月的基本道德准则——国人中再想找出第二个熊南来,怕是不易。

再者说了,一旦自己被迫交卸白县之尹的职务,或者被转任他处,国人多半是不会追随的,肯跟自己走,也必须跟自己走的,只有家臣——一票说吴语的家伙。

因为就此事还没有考虑清楚,归生只得暂且敷衍,借口出征家臣都是白公胜点名的,具体有哪些死在郢都,自己并不清楚,命奄烛先去好好核查一番,把名单交上来,自己再考虑抚恤问题。

奄烛退出去之后,归生又唤来胡子云,询问邑内之事。

胡子云本是东北方胡邑的国人——也是胡国遗民——胡亡后被迁至白邑,还是上上任白公指定他做邑宰的,白公胜并未换人。原本白县六邑,若比后世六县,则胡子云就算是白县的县令——起码也得是知县事——而过去的白公胜,如今的归生,则相当于管辖六县的“白郡郡守”。

白邑内的楚人,与东方来的吴人格格不入,不仅语言、风俗大相径庭,抑且还存有对敌国的仇视,就此聚拢在胡子云身边,成为与吴姬一党相拮抗的乡土集团。

回想往事,归生不禁心生感慨:入楚整整八年,担任白县之尹,迁居白邑也有七年了,白公胜竟始终没能哪怕稍稍弥合楚国土著和吴国迁人之间的嫌隙,双方龃龉不断——你怎么可能成事呢?怎么可能不败呢?

然而,如今自己掌控白县,又该怎样解决这一难题哪?

即便魂穿之后,半年时光,他也并没有怎么关注政事,主要是时间紧迫,所有精力全都用在拉拢白邑的楚卒上了。

白公胜为人倨傲,整天操着混杂吴地口音的半调子楚语,只信用吴人家臣,而于楚国土著不甚关注——主要他的童年时代是跟随大子建在城父度过的,城父为许国故都,跟淮上本属蔡国的白邑,风物差别很大,因而对白邑的楚人毫无亲近感。

但是归生知道,白邑的国人绝大多数都是楚人——因为此邑入楚已经好几代了——其卒最多可以出到五百,也以土著占优。则与其跟父亲那样,围着四五十户吴国迁人打转,还不如着力拉拢土著呢,才有望在短时间内掌控住一支可用的力量。

好在归生十岁归楚,少年人学习能力很强,在被穿越寄魂之前,楚语就说得比乃父要顺溜多了;而土著一直受到压制,骤然见到公子伸出橄榄枝来,自然一把抓住。由此归生才能招揽到慎遂、朱飞、熊南等心腹属臣,也才能将所率赴郢的三百白邑之卒,全都捏在自己手里,不听白公胜之乱命。

三百人带出去,连伤残带回来二百九十七名,相信自己从此在土著间的威望将牢固不可动摇。只是这也必定会引发吴国迁人的反弹,前几日吴姬闭门不纳,若无那些吴人的支持,仅靠她一个女流之辈,肯定是办不到的啊。

自己应该拉拢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但要如何打击,也得讲究手段才行,且必须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一来家臣已然凋零了,总不能还没找到充实的途径,就先都逐了啊;二来一旦因此发生变乱,落人口实,恐遭楚军的讨伐……

该怎么做呢?哦,手里有粮,心中不慌,正当秋收之际,应该先关注贡赋问题。

乃问胡子云:“归时看邑外稻谷金黄,相信很快便将开镰收割,不知何时能够点算、入库哪?”

胡子云闻言稍稍一愣,随即拱手回复道:“白公误会了,邑外田间,多是粟、稷,而并没有稻……”

归生多少有些尴尬:“啊,是这样吗……”暗道幸亏我没提麦子……

“白公从吴国来,喜爱食稻,但府中稻饭,多半都是从淮南的期思所买——越往南,稻田越多,到了江上,那便只有稻而无粟、稷了。从来孟秋收割粟、稷,迟十来日,或至仲秋,方才开镰割稻,白公若思新稻,到时候臣会依往年惯例,遣人去期思收购……”1

归生“嗯”了一声,心说前世一提起楚国来,自己固有的印象是在长江流域——又叫荆楚嘛,肯定在荆州附近,是湖北佬了——就没意识到楚武王以来逐步北扩,前锋都已然逼近周畿了。具体白邑是后世的什么位置,他没概念,但既在淮水以北,应该是在河南南部或者安徽北部吧。

这地方种粟不种稻,再正常不过了。

当下轻轻摇头:“食稻亦可,食粟亦可,不必专门去淮南采购了……”顿了一顿,又说:“且待我先问过阿母,若阿母思食新稻,再遣人不迟。”

随即向胡子云详细打问相关白邑的情况。

白,貌似原本也是周初所封的一个小诸侯国,后来被蒋国所灭——蒋都也就是如今淮水以南的期思,是自家求购稻谷的主要来源——再后来为北方的蔡国所夺,复归于楚。这是楚国东方重镇,千户大邑,只是千户之数仅指邑内和邑郊的国人罢了,至于乡间野人,则谁都没有具体点算过数目。

白县位于淮水中游,与其西面的息县、淮南的期思和黄县、蓼县,共同组成对抗吴国的中部防线——北部防线在睢南,南部防线在江上。原本白县地域颇为广袤,囊括了白、新蔡、胡、慎、壶丘、鹿上等大小六座城邑,国人近五千户,可出兵车三十乘、步卒三千人。3

想昔日蔡、许、陈等三流诸侯国的卿士,也不过如此罢了,但白公却只是楚国一名边邑县尹而已,土地、人口、兵马,多半都不是他自己的……

要说真正自己的武装力量,点集家臣,白公胜也不过能出五乘兵车、二三十锐卒而已。

并且如今,白县被削减到只余白和壶丘两邑——被夺走的那四邑究竟是独立成一新县呢,还是划归邻县,郢都尚没有旨令传来——而且壶丘的规模还远远不如白邑,户不过三百,卒不足两百。

归生点算自己如今可以动用的人马,发现按照最高动员水平,也仅有革车六乘、轻车七乘、步卒一千挂零……而若是算上从前的战损和日后的抚恤,怕是真碰上事儿了,连一半都动员不起来……

搁后世,大点儿的边境县城里都不仅仅这点儿兵吧?哦,慎邑、胡邑都没了,而今倒是不在边境,后退了两百多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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