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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十六章、何物黄公

这年月的社会结构相对简单,治政手段也比较原始,就某种意义而言,政府小得不能再小。

即以楚国为例,名义上不封建,理论上中央可将触角深入各县,无论兵、民、财、政,啥都能管,但实际上根本管不过来,只要不出大事,一概放任自流。

所以说归生的权柄远小于中原各国的封君,但同时也远大过后世的很多地方官——除非是朝廷鞭长莫及的边远郡县。

这回白公胜作乱,甚至于僭号称王,按道理来说,胁从者也都应该处死,即便不处死,这赦令也该由中央来下,但归生离开郢都之前,无论叶公还是屈庐,都压根儿不提这碴儿。那意思很明确了,咱们还依前例,白县之政,委之白公,郢都不管。

那么对于诸县,郢都都管些什么呢?首先管收税,然而无定额,临时说征多少就是多少,由得地方官去费脑筋。当然啦,中央也不敢太过份,倘若诸县不稳,甚至于闹出了国人暴乱,执政者非被逼得下台不可。

至于野人则无所谓了,野人能闹出什么乱子来哪?

其次,中央不时要计点户口,裁定兵员,出征之时有可能召用。对于白县这种临近敌国的要地,其实郢都的税收一直不高,但要求制造和储备足够的车马和兵甲,以及屯储足够数量的粟谷,以备军用。

拉回来说,归生觉得叶公和屈庐既已宽释自己,应该不至于再追加额外的处罚,尤其还不是处罚自己,而是处罚那些胁从白公胜的国人吧。由此他才让壶觜把那些逃归的壶丘之卒全部宽释,让他们回家去跟亲人团聚。同时,还得抚恤战死,或者仅仅是失踪的国人——“罪在皇考,国人何罪啊?自然该抚恤的抚恤,该宽释的宽释。”

壶觜苦着脸道:“亡者七十一,若按旧例抚恤,数目庞大……”

“难道壶丘拿不出来么?”

“今岁淮北风雨调顺,只要其后十日无雨,能够按时收割,应该是个丰年,但……这都是国家所有,用来抚恤亡人,该怎样记录才好?”

倘若真是战阵上死难也就罢了,偏偏是从乱而死,那将来郢都若过问起来,壶觜怕他会吃不了兜着走哪。

归生沉吟少顷,咬牙说道:“先期抚恤,将来我用私财填补缺漏……记录上,就算是我暂时挪用的好了。”随即关照壶觜:“此事,要与国人说清楚,慎勿轻泄于外。”

表面上是怕国人们乱说话,导致自己将来被人揪住小辫子,其实吧,归生这是想要市恩于壶丘国人,尽量弥补双方可能已经产生的裂隙。你瞧,我跟先代白公不同,我不但宽赦了胁从倡乱之罪,抑且还自己掏腰包抚恤,这你们拿了我的手短,应该不至于再那么恨我了吧。

壶觜犹豫了一下,又问:“则那些逃归的士卒……季夏战于慎,御吴师,复从先白公入郢,直到前几日方归,耽误了农时,今冬怕是不易过活……”

因为绝大多数兵卒都是不脱产或者半脱产的,所以这年月较大规模的战争多半选在秋收之后,直至春播之前,也即农闲季节。当然啦,倘若敌军来侵,不可能季节不对就不出兵抵御啊,倘若非时而战,多半事后都会给出补偿来。

慎之战,战场距离并不算太过遥远,也仅仅打了半天就结束了,按例其实不必要给出补偿。问题是其后不少兵卒跟随白公胜入郢,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啊,整把农作给耽搁了。入郢之前,他们并未向白公胜提起补偿问题,因为这是去献俘,相信楚王必有赏赐,可谁成想赏赐一文不见,反倒死的死,伤的伤,好不容易逃回来几个,还要被拘押囚禁,等待惩处……

归生若不说抚恤死难的国人,壶觜还不敢为那些活着的请命,耳听这位新白公极其的宽宏大量——估计是为使壶丘国人不再怨恨其父吧——便大着胆子,又提出了新的请求。

归生一摆手:“从出征例,给偿便是,也算我暂时挪用的。”正所谓“救人须救彻,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开了口子了,干脆优恤到底。其实活人比死人更需要拉拢啊,死者已矣,要闹腾也是家中妇孺,那些还活着的国人若是挑起什么事儿来,说不定他都难以生出壶丘!

方才他的马车行驶在壶丘邑内,周边国人望向自己的眼神,简直就跟当日郢都城内国人一般无二,归生一想起来就后背冷汗涔涔。

他这会儿倒有些感念叶公子高了,心说多亏你削去了慎和鹿上等四邑,倘若我还需要优恤那四邑之人……把我家抄了也供不起啊!虽说先掏府库,算是暂时挪用,但为了填补这个窟窿,我可能得还半辈子债哪。

穿越前就是房奴,穿越过来又做债奴,那我还不如自刎算了。

因为国人们怨怒的目光,他不敢在邑内多呆,眼瞧天色还早,便托辞说还要去附近的野人村落查看粟禾长势,督刻收成,匆匆便驰离了壶丘。只是并没有再往北去,一则估计情况也没太大区别,二则,他担心家里会出乱子。

终究白公胜尚未落葬,吴姬对自己的怨恨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洗淡,弟弟瞅自己的眼神也颇为不善……倘若自己久离白邑,天知道他们在那些吴国迁人的怂恿下,还会做出什么不智之举来呢?1

于是命朱飞快马加鞭,咱们这就折返白邑去。才上主道不过十里地,忽见前面烟尘扬起,一骑疾驰而至,直到面前停下。

归生不由得吃了一惊,心说怎么这年月就有人能骑马了?不是说要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中国人才逐渐的改车为骑么?

其实他想左了,中国人既能驯养马匹,用来驾车,那么用来骑乘就不存在任何心理障碍。至于技术障碍,这年月的马匹无鞍无镫,也没有合适的辔头,确实不便于骑,更不可能组建什么骑兵部队。2

加上没有引进胡服,士人多着上下一体的深衣,衣襟既长又紧,还不穿裤子,或者只有开裆的裤子,骑光板马能把蛋都磨穿……

话虽如此,但若是不求长途行军,不求在马背上开弓放箭,或者舞刀弄枪,仅仅临时牵来充作脚力,还是没啥问题的。眼前这名骑士也是如此,只见他把深衣下摆高高掖起,光着两条毛腿,屁股半悬空,跨在马背上,并且还伏低身体,双手牢牢抱着马项——因为没有适合骑乘的辔头、缰绳——就这样一溜烟地疾驰到归生面前。2

然后一个侧身,滚鞍……哦,没有鞍,直接滚背下马,两腿尚自颤抖,却急忙捋直衣襟,掖好领子,再端正头冠,然后朝归生深深一揖。

归生认得,这也是他亲信的属臣,名叫钟声。听其氏就知道本是房钟人,自称妫姓——其实楚国还有一支氏钟的,芈姓,源出被吴所灭的附庸钟吾国。3

归生在车上站起身来,双手扶轼,有点紧张地问道:“你缘何来此?难道是白邑出了什么大事不成么?”

可别是吴姬又闭门不纳自己,甚至于已经派人去跟吴国方面联络,打算献城了啊!

钟声喘了几口气,这才高声答道:“邑内皆安,只是……方才得到消息,开镰收割在即,黄县人却谋图涉渡淮水,盗割我邑外之谷。胡邑宰命我急来禀报白公,请白公速速归邑裁处。”

“黄县?”归生不由得愕然,“他们疯了么?”

其实诸县之间起纠纷,包括但不仅限于对某些土地管辖权的争执,或者以此为借口,盗割别县之谷,私掳别县野人为奴,也是常事。一般情况下,只要事情闹得不大,郢都也从不过问。至于归生,他早就意识到自己如今县小力弱,难免受邻县的欺负,不过从前只担心西面的息县来盗谷了,就没考虑过南面的黄县。

白、息两邑之间,直线距离七十多里地,县界大致上划在中间——没谁真去勘测和丈量过——附近都是野人之田,实话说不便管理。而且因为距离远,拦都不好拦。1

黄县则不同,黄县西面是弦县,东面是期思县,北面与白县隔淮水相望,辖地基本是东西窄而南北长。也就是说,黄县人若来盗割白县之谷,只能是白县周边,尤其是西郊临着淮水的那些田土。一则这些田土都是由国人耕种的,二则距离白邑咫尺之遥,归生就不可能视若无睹啊。

而且正因为距离近,这年月又没啥保密意识,你瞧,对方才一起意,这还没到收割的日子呢,胡子云就先得着消息了。

不由得归生不诧异,于是转过头去问朱飞:“今之黄公,何氏何名啊?”

朱飞回答道:“阳氏,名覆。”

“黄公覆啊……”归生忍不住想笑,心说不就是喜欢让个姓周的拿鞭子抽,愿打愿挨的老头儿么?竟然起这名字。4

阳氏是楚穆王之子王子扬的后裔,先代阳匄曾经做过令尹,但到其下一代,就因为牵扯进郤宛之难,几乎遭到族诛,残存者从此再也没能迈进过中枢去。

和中原诸国不同,楚国历代令尹超过八成全都是王族,而国内的大宗族,也几乎全都是芈姓宗室后裔,最大的是屈氏,还有薳氏、化氏等等,至于沈尹氏、阳氏之类,在其间根本排不上号。2

所谓“朝中无人莫做官”,难道说这个黄公覆是巴上了什么权贵的大腿,才会这么胆儿肥么?还是说,看我家落魄,所以忙不迭地来踩上一脚,好对某些人表表忠心?

他把疑惑的目光转向钟声,钟声忙道:“邑宰说,今岁淮北降水丰沛,淮南却旱,想来是黄公顾虑收成不足,难以向郢都交代,故此……”

归生听了,不禁勃然大怒,多日来积累的怨愤一朝而发——“黄公以我为怯乎?谁敢动我白县之谷,我必杀之!”

一拍朱飞的肩膀:“回白邑,点兵!”

归生是真光火了,心说我在屈庐面前苦心演戏,在叶公面前唯唯诺诺,你们就以为我好欺负是吧?何物黄公覆,你是借了谁的势了,也敢来惹我。这我今天若是睁一眼,闭一眼,则周边诸县,什么息啊,弦啊,蔡啊,期思啊,全都会来踩上一脚,到那时我还活不活啦?

况且我还得自掏腰包抚恤壶丘的国人呢,横不能让我再自掏腰包,填补收获的缺损!

正所谓“打得一拳开,避免百拳来”,好,我就先拿黄县人做榜样!

就此匆匆返回白邑,一见胡子云,开口先问:“消息确实么?”

胡子云点点头:“确实,此乃黄邑宰黄通向黄公所进言也,黄公已允……”

归生正在气头上,就没进一步询问胡子云,这消息究竟是怎么传过来的?是你在黄县预设了眼线呢,还是某个对黄公不满的黄县人主动告发,或者是言谈之间漏了风,通过某种途径传入你的耳中?只是召集邑内上士、中士们,要他们预作准备,到时候武力护粮。

由此他自然也猜想不到,一名前来贩菜的野人觇见邑内动静,匆忙赶在天黑闭门之前,背着箩筐,坦然而出,行至渭水岸边,朝着芦苇丛中打了一声呼哨。

一名锦衣人当即分开芦苇,稍稍探出头来,问他:“如何?”

那野人躬身行礼,回禀道:“事成矣,归生已还白邑,下令国人整理兵戈,则为设防黄人盗谷无疑。”

锦衣人右拳一擂左掌,喜道:“我计得售!”随即关照那野人:“你这几日便伏在芦苇丛中,候黄人来盗谷,归生必出,到时候一箭射去,先令尹之大仇可报!”

那野人皱皱眉头,有些犹疑:“归生素怯,若其不来……”

锦衣人冷笑一声:“人皆以归生为怯,然而怯懦者,敢忤逆王孙胜之意么?敢奋短兵而拮抗王师么?得莫敖一诺,敢孤身往见叶公么?彼虽畏死,却未必怯懦,只为死非其所,心有不甘罢了!”2

随即注目那野人:“若归生来,必取他性命;若其不来,你便还郢见我,我不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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