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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十九章、英魂所附

商周之际,并没有成文的法条,治国靠的是“礼”。

礼和法的分别,一是前者并不专业,涵盖面过广——也包括祭祀规范和典章制度——后者则只裁断有害社会道德和统治秩序的行为;二是前者并无明文的责惩规条,缺乏约束性,后者则起码有一个大概的施惩范围;三是前者只用来约束士人,正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是也,后者理论上是规范社会全体成员的。

在礼的约束之下,其实各国乃至各家,都已经产生了法的雏形,具有了习惯上的责惩条文,但有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说法,这些条文仅仅掌握在统治者手中,往往秘而不宣,换句话说,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增减。时人多以为,反正用刑不公,自有老天爷瞧着哪,有社会舆论盯着哪,其谁胆敢妄为啊?

但其实吧,不畏惧天命、天意,不在乎社会舆论的统治者,比畏惧和在乎的要多得多……

第一份成文法典,仅仅出现在五十多年前,郑国执政子产将法律规条铸造在象征诸侯权柄的金鼎上,明示于众,史称“铸刑书”。为此遭到了晋之贤臣叔向的反对,还写信规劝过子产,说:“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有争心也。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征于书。”

一向崇拜子产的孔子,对此事却三缄其口,不肯发表意见。就他一贯的理念来看,应该是反对的,但爱屋及乌,既然是子产做的事儿,我可以选择不骂啊。1

然而二十多年以后,晋卿赵鞅和中行寅也加以仿效,把先代执政范宣子(士匄)制定的刑书铸在鼎上,消息传开,却当即遭到了孔子的斥骂——“晋其亡乎,失其度矣!”

孔子所反对的,主要是将法规普适于贵族、士人和平民,并且觉得如此一来,统治者的权威就必须由法条来维系,从而导致上者不贵,下者不贱,进而上下失序,社会混乱……3

归生的灵魂来自于后世,他自然明白制定成文法条,明确责惩之制的益处,甚至于反对“德主刑辅”的传统观念。但以他如今的身份,还有实力,自然不敢追步子产和赵鞅的后尘,只是吧——

行事跟从惯例也就罢了,偏偏自家那混蛋老爹……皇考,还特意对土著加重处罚,则欲楚人与之齐心,怎么可能嘛?实在是自取败亡!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便吩咐胡子云:“记录下来,我从今往后的所有裁断,都要作为法则,不可轻易加刑。”

“遵命。”

随即归生注目稽桑,缓缓说道:“虽说事出有因,终究是子余先动的手,稽桑被迫还击,原本无罪。然而,我弟尊贵,你却卑贱,上下之别不可荒废,以下犯上,自然还是需要受到责罚的……”

他当然可以大手一挥,直接宽放了稽桑,但那就必须惩治王孙胥啊。即便并无多少亲情,终究是归生的兄弟,更是吴姬的爱子,他如今就担心害怕吴姬等人作乱呢,哪怕只是阳奉阴违,事事掣肘,自己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又怎敢主动挑衅?

再者说了,当年国人与王孙燕殴斗的时候,白公胜加重处罚国人,王孙燕却屁事儿没有。前者是白公胜脑袋里有屎,不知道团结楚人,用刑不公,肯定会遭到国人的嫉恨;至于后者,却也是这年月的惯例了。

贵族就是贵族,士人就是士人,平民就是平民,奴隶就是奴隶,等级有序,不管谁先动的手,以下犯上就是不对,是非礼。则若归生丝毫不尊重风俗和前例,放过稽桑,却责罚王孙胥,肯定遭人非议啊——即便国人,也不会就此满意喽。

说不定由此还可能被仇家抓住把柄,上疏参劾,请命处罚甚至是讨伐呢!

所以他只能在惯例的基础上,稍稍对稽桑减些刑责罢了——“今判你受笞二十鞭,或罚谷两升,你选择哪种惩处方式?”

“臣宁可受笞二十鞭。”

归生知道稽桑家贫,几乎处于下士的底层,两升谷对自己来说不多,若落在稽桑头上,估计得连饿好些天肚子了,所以他才宁肯挨打。于是点点头,又再转向王孙胥,训斥道:

“虽然稽桑不应该以‘诸姬’来称呼你,却也不是你动手打人的理由——君子不畏人言,岂能拳脚相加?动手殴打同邑士人,等同私斗,而我向来最反感私斗……”

王孙胥一梗脖子:“因此阿兄才在郢都按兵不动,不肯参与皇考的‘私斗’吗?愚弟明白了!”2

归生闻言大怒,一拍几案:“你说对了,大夫私斗则倾国,国人私斗则丧邑,只要由我守护白县,就绝不允许私斗之事发生!

“子余禁闭府中三日,且好好反省去吧!”

归生这个气啊,他原本打算稍稍惩戒一下稽桑,而对王孙胥则口头教育几句,然后那兄弟低个头,认个错,这事儿就算完了,没成想王孙胥还敢顶嘴。

你就那么恨我吗?我救了你的命啊你知道不知道!

难道你真以为,只要有我和三百白邑之卒相助,那混蛋老爹就真能赢,就真不会死?做的什么清秋大梦啊!而至于我撇下老爹,自己安然折返回白邑来,也并不违背这年月的社会规范和士人道德嘛——楚人皆恨伍子胥,但没人因为伍子胥不肯跟他爹伍奢同死而云“不孝”!

由此一怒之下,下令王孙胥闭门思过。其后果不出他所料,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吴姬就跑来兴师问罪了——

“白公禁闭子余,是因为子余殴打了国人哪,还是因为他顶撞了白公?”

归生自然不会上她言语中的圈套,仪态毕恭毕敬,言辞却直截了当:“我为兄,子余为弟,我为君,子余为臣,君之责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臣之詈君,自然有过。然正因为是我弟,才不加刑责,仅仅禁闭罢了。”

吴姬冷冷地望着大儿子,嘴角一撇:“是因为子余说了实话吧?”

实话,什么实话?“因此阿兄才在郢都按兵不动,不肯参与皇考的‘私斗’”那一句吗?归生闻言,忍不住气往上冒,一着急把实话全都给说出来了——

“子余年幼不晓事,怎么连阿母也如此幼稚?昔阖闾使专诸刺王僚,难道不是内斗么?既登姑苏台,其谁敢编排他的不是?倘若皇考果有胜算,难道孩儿不愿意做楚大子,将来登基为王么?!

“曩昔初王篡位,逼死灵王,平王自蔡入郢,国人拥戴,迫使初王自刭。而今皇考虽有平王之志,楚王却并无失德,国人也并不拥戴,则妄图一举而定楚鼎,何异于痴人说梦啊?我反复规劝皇考,既杀令尹、司马,不如挟大王而令全楚,奈何皇考不听……

“倘若皇考与叶公易地而处,叶公入郢作乱,皇考兴师挞伐,必能得诸县及郢都国人之助,事后再施以恩惠,或有践位之望。谁成想皇考偏受石乞的挑唆,先被仇恨蒙住了双眼,复被野心闭塞了视听,于郢都国人侧目,权贵诸尹衔恨之际,竟思僭位,哪可能有丝毫的胜算?

“我便相助皇考,不过父子同日而死罢了,叶公旋即挥师征白,阿母与子余俱死,便叔父燕,恐怕都未必能有机会逃归頯黄氏!我难道怕死吗?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参与无谋且无望之乱,不但身死族灭,还会受万人千年的唾骂,这不是孩儿愿意领受的!

“皇考初起兵时,本无僭位之念,其志移大父之仇于子西、子期,谋报之耳。既杀子西、子期,皇考死而无憾!孩儿之志,则是存子木之血脉,或再可光大家门,则在大父灵前,皇考又算什么?皇考之所为若将使子木之血断绝,我便弃皇考!同理,若子余之所为有害于家门,我岂止令其禁足而已!”

吴姬是真惊了。虽说前几日在邑门前已经领教过大儿子的厉口了,但她事后并未往深一层去想——也关键众目睽睽之下,归生当日不敢说得太过露骨——只是觉得这孩子的仪态开始偏离了祖父大子建或者叔父王孙燕,而越来越象他父亲了。

自家丈夫是什么德性,夫妇多年,吴姬最清楚不过了。王孙胜性极刚硬,并且认死理儿,只要他决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他既起意归楚,倘若自己不肯跟从,必定休妻;他既起意乱楚,相信儿子也绝对劝不回头。

但白公胜同时又缺乏远见,除了报父仇外,并没有长远的考虑。想当初归楚之时,伍子胥就问他:“我希望你能返回父母之邦,但终究去国日久,身边又多是吴人,待等还楚后,楚人会容你么?会爱你么?你要如何安身,如何光大子木之门,可曾有过仔细的考量和规划么?”白公胜却期期然答不上来。

此次乱楚,吴姬自也参与其谋——那两百吴俘就是通过她和舅子王孙雒通信求来的——但白公胜只说杀子西、子期而已,倘若早有僭位之心,不可能不跟吴姬透露丝毫口风啊。吴姬也问过了,杀死仇家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干脆领着我们逃回吴国去?

王孙胜却摇头说:“既已归楚,岂能再返吴呢?且吴国已无子胥,我还回去做什么?若事不成,我和子反怕都回不来了,你可带着子余归去,依靠令兄。若能顺利斩杀仇人,到时候郢都在握,还有必要逃亡么?”

至于仅靠千人能不能掌控住郢都,要如何掌控,如何对待楚王章,王孙胜似乎毫无计划,只是走一步瞧一步。

所以前几日在白邑门口被归生一顿跳脚大骂,吴姬在儿子身上仿佛看到了丈夫的身影,他甚至怀疑丈夫虽死,英魂未散,是附在了儿子身上。则顺着这一思路想下去,归生终究还是胆怯畏死,在见到自家父亲已无胜算后,就弃甲逃回来了,至于逃回来以后,要如何背负着骂名苟活下去,如何代替父亲保全家门,估计也没考虑太多……

谁成想今天室内并无旁人,归生一张嘴竟然是——“昔阖闾使专诸刺王僚,难道不是内斗么?既登姑苏台,其谁敢编排他的不是?倘若皇考果有胜算,难道孩儿不愿意做楚大子,将来登基为王么?!”我不是拘泥于什么大义、小义,为楚国考虑啊,我并不真正反感内斗啊,我只是希求有胜算的内斗!

继而——“我难道怕死吗?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孩儿之志,则是存子木之血脉,或再可光大家门……”我不怕死,我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不能轻掷性命!

恍惚之间,吴姬在儿子身上又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她少女时代便极其仰慕和崇拜的当世的伟男子。为了家门不灭,为了父仇得报,宁可收敛锋芒,暂时隐忍,奔逃于郑、宋,乞食于吴市,终于一朝飞天,立雄主而摇荆楚!2

难道说,子胥的魂魄,也返回他父母之邦的楚国来了么?他生不能归楚,死后还乡,也说得通……6

吴姬由此惊愕,紧盯着归生的面孔,半晌说不出话来。归生反倒被她瞧得有点儿心虚,更主要堂堂堂一大套话说出去,气也撒了,神也懈了,反倒生出些许的无力感来,于是垂下头,只是毕恭毕敬地敛手站着。

室内一时间陷入了极其诡谲,且还有一些尴尬的静默。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胡子云的声音:“禀报白公……”

吴姬当即双眉一挑,一肚子怨气和烦闷全都发泄在这个自己向来不喜欢的楚人身上:“我正在与白公说话,什么大事,你要前来搅扰!”

“这……夫人恕罪,是黄县……”

“黄县怎么了?”

归生帮忙解释道:“前几日得着消息,黄县人有渡淮盗割我白邑之谷的迹象。”随即一偏头,朝向屋门:“难道他们真的来了?”

“正是,黄人近千,今晨便已乘上了舟船……”

吴姬注目归生:“你打算怎么办?”

“敢向我白县伸爪的,自然要将那爪子剁了去!”

吴姬当即一拂衣袖:“先夫在时,唯有我县盗割他县之谷,谁敢觊觎白县之粮?都是你怯懦之名在外,竟连淮南的黄县也敢肆行不轨!速去,不杀尽来犯的盗贼,不要回来见我!”

作者的话:仔细考虑了一下,还是删去了第十章《封建邦国》中对于沈尹之氏来源为邑名的话。因为当时代还有好几位沈尹某,且无法证明与叶公有血源关系,则还当以“沈尹”为中央官职,而非沈县之尹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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