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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二十一章、无胆鼠辈

出乎黄通预料之外的,不但白县人早已有了防备,而且归生绝不怯懦躲藏,而是亲自出邑,来到了械斗现场指挥。

只不过归生没穿锦衣华服,躲在人群里毫不显眼。

因为这年月平民为了方便劳作,多着短衣——即“褐”——即便士人下田之时,那也是窄袖短襟的。但在参与宗庙祭祀等正规场合,士人和平民的装扮就区分得很明显了:士人多戴竹制或者布编的头冠,穿着深衣或者上衣下裳,地位较高的还会系有蔽膝……

类似装束,楚人和中原各国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唯一的区别,是楚人普遍喜好高冠、广袖、博带——越是地位高,这头冠也就越高,袖子就越深广,腰带也越粗。归生理论上,就应该穿着这样的衣饰。

但他本人很接受不了,觉得太不方便活动了——这普通的士人衣着就够麻烦啦,何况再着县尹之服?于是借着服丧为名,干脆只穿粗麻衣——当然啦,里面垫了丝绸内衣,否则太磨皮肤——头冠也低,袖子也窄,下襟也短,腰里不过系一根麻绳而已。

混在普通士人群里,这穿着绝对不显眼啊。

不过归生也只是亲临罢了,并未真正参加械斗,一来他对自己这具躯体的战斗技能毫无信心,二来么,这般捕盗的行动,也无须他白公亲执兵戈。他只是在慎遂、朱飞、钟声等亲近属臣的簇拥下,站在田垄外遥遥指挥罢了。

其间也问向来闻战则喜的慎遂,你要不要过去捕几个黄人来散散心?慎遂直接问道:“可杀否?”归生一瞪眼:“一国同胞,邻县之人,连伤都尽量勿重,岂可杀害?”慎遂当即撇嘴:“臣好交战,不喜捕盗——且还是不能下杀手的盗贼。”

眼瞧着大局已定,黄县人虽然还有半数不肯认命,仍欲顽抗,但肯定翻不了盘。归生心上一放松,便命人:“捕个黄县士人来,待我审问一番。”

他是很想知道,黄公覆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来盗割我白县之谷?你即便再瞧不起我吧,可你也向无勇猛之名啊。归生虽然此前从未见过那位黄公,可在记忆里,老爹对此人绝无一言褒奖,反倒常说:“黄公,无胆竖子耳!”

所以归生急不可待地想要问问,黄公覆究竟是听了谁的挑唆了?最关键的,这其后是不是有自家仇人的影子?

几名白县士人听命,很快便揪过来一个黄县人,看穿着确非平民或奴隶。于是慎遂等人左右分开,把归生给亮了出来。

归生才朝前一迈步,忽觉劲风扑面而来,才自惶惑,旁边儿钟声一个箭步直蹿上来,口中高呼:“白公防箭!”旋即是“噗”的一声,钟声一抱归生,二人一并侧向翻倒在地。

朱飞等人全都慌了,赶紧围成一圈,将归生护在正中。随即俯身查看,只见一支羽箭牢牢地楔在钟声右肩,归生倒是安然无恙,只是被钟声这一扑,猛然而倒,把脚踝给扭了……

归生不禁是又惊又气,只敢搡开钟声,侧身而坐,却不敢站立起来,旋即喝问道:“是何人如此大胆?速速擒来!”朱飞忙道:“阿遂已然去捉捕了。”

慎遂反应很快,归生才一倒下,别人都想着上前遮护,他则是铜剑出鞘,撒开大步,朝着羽箭来处冲去,嘴里还叫:“谁敢放箭射杀白公?速速出来受死!”

跑了一大圈儿,没能寻到刺客,反倒是所经之处,黄县人无论身份高低,是勇是怯,闻声皆跪。

——这谁啊,竟敢身带弓箭,还敢射杀白公?白公若有三长两短,我等全为他抵命怕都不够……尤其是白公不管是死是活,既受此箭,那白县人恼恨之下,还会手软吗?若再不降,说不定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边归生受此一惊,自然也不敢再停留了,忙命人摆开两支长兵,朱飞解下外衣来扎成担架,抬上钟声,匆匆折返白邑。进了邑门先叫:“唤巫者来,给钟声拔箭裹创!”

——这年月巫、医本是一家,而且“医”这个称谓吧,只在中原流行,楚国并无。“医”的本意也是盛弓弩之器,纯为同音借字。

巫者受召,赶紧领着几个徒弟过来,帮忙钟声拔去羽箭,敷上草药,裹好创伤。他对归生说:“创不甚重,好在未伤筋骨,只是流血过多,既恐其人昏厥,又怕风邪趁虚而入……”

“打算如何施治?”

“先祈神求祖,做一场法事,若其不发热则罢了,倘若发热,再灌以汤剂。”

归生心说法事就不必了吧……先等等看是否感染发烧就行。于是吩咐巫者:“不必祈神了,你留一名弟子在此,看顾钟声,防其感染风邪,你自去瞧瞧还有什么伤者亟需诊治。哪怕是黄县之人,受伤算是给他们个教训,但罪不至死,最好不要出人命……”

钟声暂时僵卧不动,归生坐在他身边,多少有些感伤,心说前有熊南为我而慷慨赴死,后有钟声不顾性命,为我挡箭,这就是春秋时代的士人之节气啊!钟声你可要熬下来啊,不能去追赶熊南的脚步,我不愿意再见到属臣为自己而死了……1

也不知道这么枯坐了多久,朱飞等人劝他先归府去歇息,归生却只是不动。直到胡子云找过来禀报,他才稍稍抬起头来。

“禀白公,黄县贼人多半被擒,不少跃入淮水,泅浮而去。计点拿获士七十二,民三百有几,奴隶不足三百。”

归生点点头,旋即问道:“可死了人么?”

“我县国人负伤七名,奴则皆逃无伤……”胡子云略一侧头,瞥一眼躺在席上的钟声,赶紧改口,“哦,不对,国人负伤八名。黄县之人负伤四十三名,其中两人,怕是伤重难治了。”

看着近两千人的大械斗——白邑国人丁壮基本上倾巢而出了——其实伤亡很少,因为黄县人不敢拼命,白县人也都留着手呢,即便长戈挥舞,基本上都是奔着对方大腿、屁股去的,理论上不至于死。但乱斗之际,也保不齐有伤得重的,甚至于其中一名黄县平民,是逃跑过程中不慎跌倒,被自己人乱脚踩踏,这才身负救不回来的重伤……

至于纵身而入淮水,妄图泅渡回南岸去的,其中还会不会有人淹死,那就更说不准了。

当下归生听了胡子云的战后总结,便即吩咐:“不治者也属天夺其魄,无可奈何……其他的尽量治好,且只拘囚,切勿虐待。”随即问道:“身份最高的是谁?”

“有两名黄邑中士。”

“都押去公府,待我亲自审问!”

——————————

械斗终结的时候,都已然临近中午了,然后黄昏薄霭之际,又一艘小船划近淮水北岸,请人通传,说黄公命使前来,求见白公。

这位来使非他,正是黄邑邑宰黄通。

其实黄通本不敢来,因为那么多县民被捕,白公只要稍一打问,必定知道最初怂恿黄公盗谷,继而亲自指挥行动的,是他黄通啊,则白公必定恨他入骨,此时前来,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即便白公不能杀他,但拘囚起来,或者狠抽一顿鞭子,估计逃不过去……

只是他又不能不来,因为行动彻底失败,并且还陷了那么多县民,黄通泅水逃回黄邑后,被黄公覆劈头盖脸一通臭骂,旋即命他来白邑与归生交涉。终究这事儿不能就此了结啊,虽说黄县方面没能抢走一束粟禾,但被捕的国人和奴隶必须给领回来。

真要是不闻不问,隔个两三天,归生就真敢把那些黄人全都宰了,或者起码都贬做奴隶……非但人死不能复生,他若是将这些黄人卖去别县,那肯定再要不回来啦!

因此黄通硬着头皮,只好跑来求见归生。

归生当场下令将黄通擒下,绳捆索绑,押来公府。黄通浑身筛糠,只敢拜伏在地,连呼“饶命”。归生踞坐在案后,冷冷地瞥他一眼,沉声问道:“就是你挑唆的黄公,来盗割本县之谷?”

黄通不想承认,可也不敢否认,只能继续跪地求饶。

归生嘴角一撇:“若能供出你背后的主使来,或许我会施恩饶你——如何,说是不说?”

若是没那一箭,或许归生仅仅怀疑罢了,但那箭既出,很多事情也就自然而然浮出了水面。尤其再审问黄县俘虏,谁都不清楚是哪个胆大如卵,不仅身带弓箭,并且还敢射杀白公——每个人听问都是摇头,说弓箭那玩意儿大啊,藏不起来,我等都只带短兵和镰刀,同船之人,没见谁藏弓在身的……

那么,必定是有人早设诡谋,想要趁乱射杀自己!

其实归生对黄公覆乃至于眼前这个黄通,并不怎么忌恨,终究不过一班无胆鼠辈罢了,受人愚弄,尚不自知。关键要把那背后之人给挖出来,预先设谋谨防,否则归生连觉都睡不安稳。

黄通一开始还砌辞狡辩,说没有人指使,纯属小臣猪油蒙了心,妄起盗念。但归生随即将从钟声肩膀上拔出来,尚且带血的簇头亮给他瞧——“芦苇丛中,有人趁乱开弓射我,此事难道也是你所指使的么?”

黄通当场惊了,实话说包括他在内,还能逃回淮南去的黄人,全都是跑得快,下水早的,就不清楚后来发生的那一幕。黄通心说啥,有人趁乱谋刺白公?我靠早知此事,哪怕黄公用鞭子抽我,我也不敢来啊……

不管这一箭有没有伤到白公,只要他把事儿往自己身上一栽,哪怕当场将我乱剑分尸,黄公都只能咬牙忍了,哪怕官司打到郢都白公的仇家面前去,都翻不了案!

这才被迫老实交待:“是王孙朝的家臣来劝诱的小臣……”

归生一皱眉头,心说幕后黑手竟然是王孙朝吗?倒在情理之中……

王孙朝是令尹子西的次子,论辈份还是自家族叔咧,这是真真正正的杀父仇人,则他起意谋刺自己,再正常不过了。

“此人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名唤荆绛,早已逸去不见了……”8

黄通细细陈述前事——他正在为今年天时不佳,收成不足而头疼呢,那个荆绛带着王孙朝的书信来见,献上盗谷之计。主要言辞,跟黄通后来说服黄公覆没太大区别,只不过坐实了,因为黄县也曾出兵参与过慎之战,所以子西的后人极为不满,希望他们可以用盗谷来表明态度,自我撇清……

“那他有没有提起,王孙朝见在何处?”

“王孙宁、王孙朝,都已还郢……”

王孙宁就是子西的长子,字子国,郢都动乱的时候,他正奉命在外县巡查。至于王孙朝,则是临时翻墙逃出去的,不清楚暂避何处,但总之归生离开郢都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如今这两个仇家之子,都已然还郢了,且还有司马子期之子王孙宽、王孙平……好在平王之后,普遍子嗣不蕃,象子闾就压根儿没有儿子,但哪怕只有那四个,也都身份尊贵,且其父在楚执政数十年,必定亲信党羽无数啊,这要是一拥而上,自己有九条命都不够丢的!

不过事情也可以往好了想,既然王孙宁和王孙朝都已还都,而王孙朝派遣家臣去黄县挑事,寻机刺杀自己,那说明他们讨不下正式的征伐旨意来。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叶公和屈庐还是愿意保自己的,并且能够镇得住场子。

归生沉吟良久,面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问黄通:“日间之事,黄公做何打算?”

“自然是希望得到白公的海量宽宥,释放我县之民……”

归生冷笑一声:“来得容易,去却难了!”随即沉声道:“我也不难为你,你且回黄邑去,为我传几句话给黄公吧。”

“白公请讲。”

归生双眉一轩,厉声喝道:“传语黄公——今执政赦我,莫敖活我,既命我为白县之尹,岂有背诺复杀之理?有人杀我,是国贼也!有人欺我,如落执政、莫敖的脸面!试问黄公可有如此胆量否?

“且我方在父丧之中,欺我,非礼也,黄公就不怕遭受天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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