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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四章、轻佻无礼

申包胥登殿奉上国书,谒者接过,呈于夫差面前。随即又有内侍过来,朝归生行礼,归生便将锦匣递与,和国书一并陈列案上。

夫差说几句门面话,请两位楚使东向而坐,然后才有内侍徐徐展开绢制国书,夫差一目十行瞧过了,面无表情。继而内侍又打开锦匣之盖——可惜,归生所处位置只能瞧见盖面,还是瞧不见里面的宝璧——夫差略一扫视,却当即双目圆睁,面露欣喜之色。

看起来,这礼物很合他的心意啊。

内侍展示过后,便将锦匣合上,夫差这才转向申包胥,两人开始满嘴外交辞令,对谈起来。归生目不斜视,只用耳朵听,就觉得吧,全是些片儿汤话,用繁琐而曲折的语言,甚至于《诗》中段落,层层包裹政治意图,实在是太……太“八股”了。这种对谈,将来肯定无缘跻身于《国语》啊。

简单交锋了几个回合,申包胥婉转地表示楚国将会有事于东北方向,因为己方占理,故而希望能够得到吴国的理解;夫差则先表示为难,说他身为霸主,必须保护弱国小邦,要代天子护使四方太平,兵燹不起,其后半推半就,“勉强”认可了楚国征伐的理由……

好不容易正事儿谈完,双方全都略略放松下来。夫差就示意伯嚭出面,问候一下楚王的身体,叶公的健康,继而询问一下楚国目前内外状况,申包胥态度不卑不亢,逐一作答。夫差也不时插几句话,还表示自己早闻申子之名,颇为敬慕,顺便问问申子你是何时仕楚的啊,最近这些年都过得怎样哪?

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归生身上——既为副使,一同登殿,当然不能把他干晾在一边儿不搭理。夫差先是明知故问:“楚国副使为谁?”申包胥一瞥归生,归生赶紧俯身致意道:“外臣白尹归生,得见吴王尊范,何幸如之。”

“莫非曾经居我姑苏的楚人王孙胜之子乎?”

“正如吴王所言,皇考讳胜。且非但皇考,便归生也曾客居吴都,十岁后方才归楚。”

夫差笑笑:“闻王孙胜乱郢,而楚执政却释子还白……”转向申包胥,略一颔首,“沈尹子这也算是举贤而不避仇了。”

这是好话,于是申包胥和归生同时拱手,感谢吴王对己国执政的夸奖。

可惜接下来,夫差的话就变味儿了,竟然两眼望向归生:“子之母,亦寡人之妹也,而子之父殁于楚,国中必有移恨于子者,既曾居吴,可有意复归,来侍奉寡人哪?”

此言一出,堂上诸人,尽皆变色。

申包胥是感到吃惊,这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隐晦地挖别国墙角,引诱别国使臣的道理啊?非但无礼,抑且愚蠢。王孙苟等人则是觉得有点儿丢脸,心说大王老毛病又犯了,但凡见点儿好东西,全都想往自家碗里拨……

即便归生不算什么好东西……贤才吧,终究曾经居吴,而今仕楚,应该不甚得意,则在夫差看来,本该是自家碗里的菜,好吃不好吃的,得先我品尝过再说啊。

原本以为遭勾践背刺过一回,大王理应洗心革面,谁成想依旧不改素行。话说自从伍子胥死后,貌似他这毛病就愈发的严重了……其实吧,从前吴臣们未必会因此而反感,或者觉得丢脸,只以为有俊目者不拘细行,由此更见我王胸怀坦荡,且有霸者之相;但自从为越所败之后,却渐渐觉得——这特么就是毛病,得治!

然而夫差既然开口问了,伯嚭、王孙苟等人也不便当场谏阻,否则会让夫差下不来台,且反更丢吴国的脸面。他们只得将目光全都移向归生,心说这小子将会如何作答呢,怎么才能既不驳寡君的颜面,又婉转推辞掉乱命?

这小子千万可别顺杆爬,真的表态愿意仕吴啊,那吴、楚之间可就莫名其妙地又结下梁子来了!

归生也挺吃惊,心说虽然我无意归吴,但堂堂吴王肯拉拢我,我心里其实也挺受用的啦,只是这话你得跟私底下问啊,哪有摆明面儿上提的?不由得斜眼一瞥申包胥,却见申包胥也正望向自己,却似乎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把脸扭过去了。

归生无奈,只得一边打腹稿,一边缓缓地起身,朝夫差深深一揖,回复道:“感念大王垂爱外臣,若无楚,外臣自当归而侍奉于大王矣。然而,树一移可活,再移必死——昔伍子胥……”

偷眼观察夫差的表情,还好,他没有只听见这个名字就发疯——“昔伍子胥自楚移吴,助吴国先王成大业,其心再移于齐,未行也,而为大王所惩治,便江水不能涤其污。皇考亦自楚移吴,本不当归楚,一旦归也,竟失其心智,酿成大错。则外臣已自吴移楚矣,自当竭尽忠悃,奉楚社稷,不宜再移于吴,若再移,枝枯而叶焦,其于大王何所用啊?

“大王垂爱,外臣铭感五内,乃望楚、吴从此尽弃前嫌,携手戮力。楚为先霸,吴为后霸,南人之振作也,其晋、齐何敢撄锋芒?则臣留楚,等于仕吴,以报大王之错爱。”

一番话说得夫差喜笑颜开。其实他刚才失言,话才出口,自己也觉得挺懊恼,只是下不来台;而今归生的回答,虽不肯答应去楚归吴,却也没驳自己的面子,还顺道把话题扯回今天的正轨,重申吴、楚欢好,这让夫差颇为满意。

于是笑笑:“子反所言甚是,江之广也,河安可比?淮南之橘,自然强过淮北之枳,但使吴、楚和睦,晋、齐何足道哉!”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但等辞别夫差出来,看看身旁没有第三个人,申包胥和归生对视一眼,却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吴王轻佻无礼,吴其亡乎?”1

随即申包胥低声道:“子反所言不差,吴王并非雄主,实妄人也,此姑苏城亦不可久淹。”好在咱们的使命算是圆满达成了,那这就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打道回国吧。

返回馆舍,收拾行装,归生偶尔步出屋外,忽听隔壁人生嘈杂,便命华生——“去问问,隔邻何人?”

华生去不多时,回来禀报:“乃是越使,才抵姑苏。”

吴、越之间虽然大打了一场,其结果是越国摆脱了附庸的地位,并且与吴再结深仇,但勾践自忖一时间灭不了吴,夫差则自中原千里还师,财穷兵疲,也不可能即刻展开反攻,由此两家议和,暂且还保持表面上的睦邻关系——虽然谁都知道,迟早还要再见过输赢胜负的。

由此越国有使入吴,或者吴国有使入越,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即便在战时,两国相争也不斩来使啊。

归生随口多问了一句:“可知道越使为何人么?”

华生自然是打听清楚了,才回来禀报的,于是拱手回答:“上大夫范蠡。”

归生心说呦,名人出现了!

这可能是他穿越之后,遇见的最有名的人物啦,别说叶公子高和申包胥比不了,即便夫差、勾践,还有伍子胥,在后世都未必有范蠡知名。当然啦,很大原因是传说中范蠡跟西施的罗曼史,以及后来泛舟五湖,成为巨富……1

转身去见申包胥,问:“越使方至姑苏,舍于隔邻,是否需要致礼拜望?”申包胥才在犹豫,忽听门外传来禀报声:“越国使臣,求见大宰。”

申包胥只得起身,整顿衣冠,出门迎接越使入内,乘间他低声问归生:“越使是谁?”

“据说是上大夫范蠡。”

申包胥不禁微微一笑:“是我乡梓之人也。”

归生还没来得及问他话中含意,申包胥就出了屋门了,归生也只好在后面跟着,然后越过申包胥的肩膀,遥遥一望,只见一位中年士人拱手端立于庭院的另一侧。

耳听申包胥朗声问道:“越王遣来报聘姑苏者,得非范无宇之苗殷乎?”

那中年士人微微躬身,回答道:“正是范蠡。所望致问之楚使,得非乞秦师以救楚之申子乎?”

“正是申包胥。”

于是二人相向而行——只不过申包胥年岁大,行缓,范蠡则是疾趋——靠近了又再对施一礼。归生在后面,自然也同样行礼。

范蠡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归生:“这位是?”

申包胥回答道:“我之副也,白县之尹子反。”

于是范蠡便朝归生致意,口称:“久闻大名。”

归生心说不能,我的名字,你堂堂范蠡怎么可能听说过?他定睛打量眼前这位名人,只见范蠡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纪,白面长须,细眉凤目……怎么说呢?就属于后世影视剧里偶尔可见的那种很有女人缘,还有所谓“苏”感的成功企业家中年大叔。

嗯,这种相貌,这种风仪,倒确实配得上“四大美人”之一了。

于是将范蠡请入室中,申包胥东向坐主位,范蠡西向坐宾位,归生则南向而陪。坐定了先寒暄几句,问问各自主君的身体状况,国内政治形势——当然啦,都只是泛泛而言,这终究是在吴国的土地上,就不可能肆无忌惮谈论楚、越的国事啊。

基本上也就是:今年你们收成还好吗?没有地方闹灾吧?朝上都有哪几位重臣,身体是否还康健呢?我跟贵国的谁谁谁见过几面,不知道而今如何?之类之类。

好半天才终于谈到各自的来意,也都简简单单地只有一句话:“奉命使吴,为申好也。”

大概半顿饭的功夫,范蠡便即辞去。送别之后,返回室内,归生低声问申包胥:“大宰所云范大夫为子乡梓之人也,是什么意思?”

申包胥笑笑,反问道:“范子本是楚人,这你可知道?”

“有所耳闻。”

于是申包胥解释说:“申、宛之间有旧邑,名范,穆王时寝尹范山,指邑为氏;后又有范无宇,曾谏灵王城陈、蔡、不羹,灵王不从,乃使平王据其四邑(东、西不羹是两座城邑)而入郢。平王遂逐范无宇不用——范蠡当为无宇之孙,或者曾孙也。”

完了又补充上一句:“皇考曾与范无宇相识。”

所以啊,我家在申,而范蠡的老家在范,相距并不遥远,是谓“乡梓之人” 也——同乡。

归生有些茫然地问道:“原来如此,我还当范大夫也同伯嚭一般,是先世由晋而逃楚,复自楚赴越的……”

这是因为吧,普天下最著名一个以范为氏的家族,是在晋国……或者更准确点儿说,原本是在晋国。

传说帝尧为祁姓,陶唐氏,其后人隰叔避难奔晋,担任士师,于是以士为氏,传至士会,不但跻身“六卿”之一,抑且一度出任中军将,执晋政。士会曾经被封在随邑,乃名随会,后迁范邑,便名范会——死后谥号为范武子。

范武子传子范文子(士燮),为晋之贤臣,曾率兵在鄢陵之战中大败楚共王;范文子传子范宣子(士匄)、孙范献子(士鞅),也都是晋国执政。但到武子的玄孙昭子(士吉射)的时候,完蛋了,偌大家族瞬间垮塌,最终赵鞅攻占了范家最后的领地,他被迫凄凄惶惶,逃亡去了齐国。2

从前归生就知道有这么一个“晋范”,想不到还有一个“楚范”。想想也是,姓是代代相传,氏则可能因应居处的变化、地位的高低,随时更换啊,肯定会有重复。

申包胥自然不用问,就明白归生误会何在,于是笑笑:“氏虽同,而姓不同——范山、范无宇,乃至范蠡,都与你我同姓。”这家楚范是姓芈的。

归生点头表示了解,随即引入正题:“则在大宰看来,今范大夫来拜问,用意何在?”

两国使臣,倘若途中相遇,那自然是要打个招呼的;若都已经住进了出使目的国的馆舍,则除非迎面撞上,否则拜不拜的,实在两可之间——因为根据三国之间关系的亲疏、好赖,有可能引发目的国的不快甚至是猜疑。

所以刚才归生问申包胥,咱们要不要去拜会一下隔邻的越使,申包胥就有些犹豫——他此来是为了跟吴国搞好关系,则吴、越不睦,人尽皆知,那么毫无理由地就去拜访越使,夫差会不会因此怀疑楚、越有结盟犯吴之意呢?起码也表现得楚国和吴之心不诚吧?

当然反过来,站在范蠡的角度,他就没有这重顾虑,只是也没必要一定前来拜访申包胥。固然与楚使见面,可能诱使吴人疑楚,使两国关系僵化,但同时也有可能引发楚人对越国的反感……

作者的话:前章云楚人上右,仔细搜检资料后,有误,当以上左为是,已经修改,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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