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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五章、剑及屦及

范蠡前往拜访申包胥,其实并没有挑拨离间楚、吴关系的想法,因为没意义。

终究是我主动去求见楚使的啊,不是他来见我,而越与吴本就已经是实际上的敌对国了,那我这么做,还怕会引起吴人更大的不满吗?

至于楚国方面,楚、吴也是世仇,虽然最近一段时间关系有所缓和,却也并未正式结盟,则吴之寇仇,跟楚有什么关系?行人往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他之所以主动去见申包胥,一是出身楚地,多年不见老乡,几乎连楚语都快生疏了,所以渴望去听听乡音,问问家乡情况;再则听闻楚使乃是近乎于传说中的人物申包胥啊,从前无缘得见,而今既有机会,岂可擦肩错过呢?1

当然更重要的,是表一个态度:楚、越之间,而今已无障碍,可以交往。

归生也从范蠡的态度、言辞中摸到了些微信息,于是问申包胥:“大宰可知,楚、越之间上一次报聘,是在什么时候?”

申包胥手拢胡须,略微想了一想,回答道:“越王会稽之败后,即身入吴而甘为附庸,我楚虽有与之夹击吴国之意,却也不便遣使聘问……三年前,越师入吴,仿佛先令尹有意聘越,却为莫敖所阻……”1

归生明白了,屈庐一心和吴抗晋,北向中原,所以才担心刺激到吴国,因而阻止令尹子西派人去越国访问。再者说了,楚、越两国并不接壤,中间还隔着吴国呢,使者往还,也不方便不是?

按照当时的礼法,使臣通过某国前往第三国,是一定要跟途经之国打招呼,借路的,否则就是无礼,会因此破坏两国的交谊。

想当年楚庄王时代,曾经派申舟去访问齐国,却叮嘱说:“不要向宋国借道。”再派王子冯去访问晋国,也要求他“不要向郑国借道”。申舟跟宋侯本有矛盾,就对庄王说:“郑人油滑,精明干练,宋人顽固,不谙事理(郑昭宋聋),若不借道,恐怕宋人将会杀我。”庄王回答:“倘若宋人杀你,不榖即刻伐宋!”

果然申舟的行为惹恼了宋人,宋国执政华元说:“途经我国而不借道,这是鄙视我国啊,既然鄙视,就一定会想要灭亡我国!我若杀死楚使,一样会招致楚师的侵伐,则反正是要亡国嘛,不如先来个痛快的!”于是悍然捕杀了申舟。

其实这正是楚庄王一直等待的对宋国开战的最佳借口,因而一听说申舟遇害,庄王当即“投袂而起”,跑出宫去点兵,以至于“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就此传下来一个成语,叫做“剑及屦及”,形容行动坚决而迅速。

拉回来说,对于屈庐的战略布局,归生站在自家角度考虑问题,自然是乐见的,但若站在楚国立场上,却觉得其于东线有些过于消极了。当下对申包胥说:“莫敖是因为吴尚可存,乃欲和缓之,使我楚无东方之忧也。然在小子看来,亦不妨复交好于越……”

申包胥沉吟良久,伸出手来左右一指,缓缓说道:“譬如有二虎相争,其胜者贪餍不足,恐转身而噬人。当此时也,应助其弱而攻其强,使其久斗,人可保安……”

归生一皱眉头,刚要出言规劝,申包胥却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继续说道:“我原本是这么想的。然而既来姑苏,面见夫差,轻佻愚蛮,加之伯嚭贪贿,则恐所斗者,非两虎也,实为一虎、一豺。则即便助豺,亦终为虎所败,且虎由此而会怒人……”

归生点头道:“我也是一般的想法……”

他赴吴途中,还在异想天开,倘若吴国换个君王,或者楚、吴全面结盟,能不能拦得住越师的猛攻呢?原本只是根据前世对史实的认知,吴必亡而越必兴,觉得此事无可挽回,但既然我穿越了,总得设法改变一下历史啊,否则我干嘛来了?

若能存吴,我就算有个靠山啊,别说王孙朝等人不大敢无罪而伐我,即便在楚国存身不住,我不还有条退路可跑吗?

但在入吴之后,他却彻底地灰心丧气了。先不提伯嚭的贪婪,夫差的不靠谱,光说自家舅舅,堂堂吴国第一封君,都已经失败主义情绪爆棚了,这样的国家,还有可能苟延得下去吗?3

况且目前楚国中枢依然认可屈庐的方针,承袭前代的布局,主要东和而北攻,只要叶公子高和屈庐还在郢都执政,就不大可能倾全力以保吴国不亡——而归生又不希望那二位倒台。

因而他接着申包胥的话头说下去:“如此则为人计,最好投豺畀虎,望其饱食之后,暂不会噬人。当此时也,只能和虎,而绝不能怒虎。”

申包胥颔首道:“正是,此番归郢,我当对执政和莫敖详述所见所闻,力陈此言。”随即轻叹一声:“我老矣,不知若真遣人聘越,是否还能是老朽……实在想去会稽,看看勾践究竟何等样人啊,倘如夫差一般……”

话没说完就咽了,言下之意,倘若勾践跟夫差一样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真没必要花心思在越国君臣身上——那就既不是两虎相争,也不是一虎一豺,而根本是两条败狗撕架罢了,作为人呢,跟旁边儿搬板凳吃瓜就行。

归生更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小子敢请先往,以觇越国虚实。”

申包胥瞥了他一眼,双目如刀,直剜脏腑,徐徐问道:“子反是想去结交越国君臣吧?”

归生微微苦笑,说:“有一句话,不知道大宰是否听说过?”

“什么话?”

“鸟尽而弓藏,兔死而狗烹!”

申包胥一皱眉头,口中喃喃重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当然不可能听说过,因为这句话吧,原本是隔壁那个范蠡在几年后留给文种的书信中所言。只听归生解释道:“莫敖活我,为和吴也,倘若吴亡,小子便无用了……除非小子于和越一事,亦有所用,方可安身、保家。”

说着话朝申包胥深深一揖:“恳请大宰玉成此事。”

申包胥拍拍他的肩膀:“子反之忧也深,思也远矣……”他其实挺感动,这么隐秘的心理活动,归生毫不犹豫就对自己说出来了——虽说自己多少也猜到一些了吧——说明这小子心怀坦荡,光风霁月啊,也说明他信任自己啊。

——但其实吧,申包胥若非一语点破“你是想去结交越国君臣吧”,归生也不会毫不隐晦地直言相告,同时也是卖惨求帮助。

“则你想如何到越国去?”

“小子可去拜望王孙苟,请其相助,暂匿馆舍之中,过几日随范大夫归越。只望大宰允准,给小子以名份。”

卿大夫士人,尤其归生这种地方官,无使命是不能各国乱蹿的,这必须得作为使臣的申包胥首肯,否则王孙朝他们因为这件事儿,就能让归生吃不了兜着走。但若申包胥只是简单答应,不给归生以使节名份,他即便去了越国,也未必能够见到勾践不是?

至于王孙苟,跟王孙雒是从兄弟,又向来交好,则归生打着舅舅的旗号去请他帮忙,理论上不至于不答应。且即便不答应,应该也不会将此事宣扬开去,从而损害吴、楚之间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和睦桥梁。

申包胥微微颔首:“我不能给你节、旗,但可以楚大宰的身份,写下一封书信,致意越王。望你此去,能够彻查越国底细,君臣志向,归来报我,方便执政定下与越国……是否值得盟好。”

——————————

归生首先跑去王孙苟府上,摒退众人,私下拜托王孙苟,说:“方得命,我将从越使归会稽,致意越王,恳请阁下相助。”

王孙苟闻言,自然大吃一惊,本能反应:“楚而意将盟越乎?”

归生微微一笑,摇头道:“非也,不过楚、越间曾有交谊,越王之女乃寡君之母,此事阁下自然也知道,由此遣使聘越,合情合理。唯恐贵国君臣疑惑,故此才拜托阁下,隐秘行事罢了。”

随即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吴王的脾气,阁下也清楚,若知此事,必将疑楚,则于两国交谊有害,且于吴国亦不利也。然而楚、越并不接壤,中隔吴土,即便成盟,于吴何害?若虑楚攻吴之西而越攻吴之南,则当更诚心和楚矣。1

“而在于楚,方有事于北,对吴国绝无恶意。但楚、吴若盟,将来越如侵吴,求告于楚,我楚不能不出兵。则于出兵之前,须先觇越之虚实,方便我王与执政定计……”

眼看王孙苟俯首沉吟,似乎仍有些犹豫,归生干脆砌辞骗他道:“实不相瞒,此事乃我才向申子进言,赴越报聘,用意是为了舍舅……”

王孙苟一翻白眼:“难道尊舅欲私结于越人不成么?”

归生故作轻松地一笑:“阁下与舍舅为莫逆之交,则其为人,阁下如何不知啊?便生恶意,哪有胆量私结于越?”

王孙苟暗中点头,心说这倒是没错,王孙雒就算有贼心,也没这种贼胆。

只听归生继续说道:“来时过奄,舍舅责我上禀楚王,越兵雄强,勾践残狠,若败吴而必犯楚,以此促楚、吴之盟,便将来有所不测,我楚淮上兵马,可以东进援吴——阁下以为,此计如何?”

王孙苟想了一想,反问道:“由此子反才欲聘越……然若看越王不残狠,越兵不雄强,越复示好于楚,不如尊舅所言,又如何?”

归生笑问:“越而示好于楚,必也,然而阁下以为,便越王匿其强横之态,越兵能匿其雄武之姿么?越人能匿其好战之心么?”

王孙苟手捻胡须,却不作答。

归生心说对了吧,其实你也不能否认吧,如今越之强也,已成吴之大敌。于是安慰王孙苟道:“楚、吴盟否,在两国君王、执政,而越之强否,是否将为楚患,在我此舌耳……”说着话,抬手指指自己的舌头——“只是若不亲往聘越,我之所言,其谁能信?”

王孙苟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问:“子反打算如何赴越?”

“匿于越使之中,随范蠡同归会稽。”

“打算如何返楚?”

“那自然是还要途经姑苏的,故此恳请阁下相助。”

他去的时候可以拿越国使团打掩护,回来就不成了,倘若原路折返吧,既过姑苏,即便能够瞒得住夫差,也瞒不住掌握兵权且负责治安的王孙苟。那么倘若绕路,从偏近长江中游的庸浦甚至于居巢还楚呢?且不说道路难行,很多地方少有人烟,抑且所经数百里都是吴国领土,若是让吴兵逮着,那就彻底说不清了啊。

王孙苟这才微微颔首,随即嘱咐道:“子反往觇越国情势,最好探明勾践两三年内,有无再犯我吴之意,回姑苏来告知于我。”完了还拍拍归生的肩膀:“吴国终究是你外家所居,而我,也一样是你的舅父啊。”

有王孙苟肯帮忙遮掩,吴国这方面就算是搞定了,于是归生返回馆舍,又去拜望范蠡。

范蠡对此倒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主动去拜访过了申包胥,那么申包胥派副使来回访、致意,也属情理之中。于是将归生迎入室内,宾主落座,归生左右一瞥,低声道:“有几句话,不可传于六耳,敢请范子摒退闲人。”2

范蠡心说你这是啥意思,有什么话一定要避着人跟我说?难道是……

他确实从未听说过归生这个人,初见面时所谓“久闻大名”,只是客套话而已。但若旁人还则罢了,范蠡却素来心细,于是才辞别楚使,返回自家寄住的庭院,便命手下赶紧去打听,这白公归生,究竟何许人也?

所以再次会面之时,范蠡对归生的情况已然有了大概的了解,他也能够猜得到归生目前在楚国的地位不是很稳固,甚至于是众矢之的,由此不免联想——这小子突然跑来跟我密谈,难道是打算去楚逃越么?可是他往吴国逃顺理成章啊,想往越国逃……难道他对越国就这么有好感?或者说,对吴国就这么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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