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八章、楚人横强

范蠡派家臣先期赶赴会稽,拜见上大夫文种,通告了楚使即将抵达的消息。

文种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摊手苦笑道:“楚使之来,馆舍未修,可如何安置才好啊?”

会稽城内,原本自然是有馆舍的,抑且规模宏大、富丽堂皇,远远超过了诸大夫的宅邸,甚至于越王宫殿。这是因为会稽之败后,常有吴使来越,传达王命,勒索贡赋,越国既然为吴附庸,那么吴使就跟天使一般,自然要挑最华美的居处来安置了。

越人由此衔恨久矣,所以数年前一战败吴,直入姑苏,消息才刚传回来,会稽国人就不约而同地上街“游行”,把专门用来招待吴使的馆舍给砸了,若非大夫苦成及时拦阻,说不定还直接一把火烧成了白地。

等到勾践凯旋,便有人劝他应该盛大宫室,以彰显国威,文种规劝道:“大王会稽之败也,与夫人为质吴宫,服牛马衣,居岩穴室,等若婢仆,岂因一时小逞,便满意了么?若急大修宫室,越人必谓大王无意于复报吴也,志乃缩矣,气乃懈矣,此岂大王所愿睹者乎?”

勾践点头说文大夫所言有理,我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报吴之大业未终,不能着急讲究宫室之华美、起居之惬意,于是不修宫室。那既然如此,诸大夫及国人有样学样,也还继续俭朴着,把所有经费全都运用在了生产和练兵上,已然近乎废墟的馆舍,也始终都没能修缮完毕。

倒霉的是,会稽城中就只有这一处馆舍,再没有第二家了。

这是因为越国僻处海隅,长年不与诸侯交往,过去一百年间,常来常往的也就只有楚、吴两国使臣,基本上两三年才会来一拨,那有必要为他们各造馆舍么?

其他诸侯国就不同了,尤其是夹在晋、楚两大强权之间的那些小国,什么郑啊,宋啊,陈啊,卫啊,常有晋、楚的使者前来聘问,或者仅仅是路过。那万一撞一块儿了,你能让他们居于同馆,舍于隔邻么?

距离近了,自然就有纷争,或者仅仅有比较,使者会觉得吧:你可以慢待我,但不能同时优待对家——凭啥对方所居,比我这儿大了半个平方?凭啥我往井中汲水,要比对方多走两步?小邦无礼,我必归告寡君,兴师前来问罪也!

因而不少国家,都城中虚以待客的馆舍都不止一处。吴国自恃雄强,对此不在乎,所以楚、越之使才能比邻而居,但——姑苏城内馆舍规模可大,装饰也华彩,又比越国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拉回来说,由此会稽城内暂无合用的馆舍,你横不能让楚使入住才刚修了一半儿,且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肯再拨经费完工的旧舍吧?文种为此深感为难,好在来人转述范蠡的话:“暂令楚使客于范大夫宅邸,可也。”

文种想了一会儿,微微颔首:“也只能如此了,希望楚使不嫌怠慢……”

勾践重用五大夫,每个人都在会稽城内赏赐了大片的宅基地,起造豪华居所。会稽战败之后,勾践夫妇入吴,文种实执越政,为了表示对吴国的恭顺,同时也尽搜财物、工料以便恢复生产,他主动把王宫和自己家都拆了一大半儿。其余大夫亦皆仿效,而只有范蠡例外。1

这是因为范蠡追随勾践夫妇入吴,他没想着给家里下指令,而文种等人也不便擅自拆他家啊。其后范蠡跟着主君返回会稽,却直到今天,也没动手拆自己家房子——当然啦,亦未修缮,更未扩建,基本上维持原貌。

由此目前会稽城内最好的房子吧,首先自然是王宫——拆去一半儿也比臣子的府邸要大——然后就是范大夫邸了,更找不出第三处可以安置来使的地方。

文种采纳范蠡的建言,赶紧派人前往范大夫邸,通知范夫人隔出一片院落来,尽量修饰,以迎楚使不提。且说归生与范蠡同乘南下,等入了越境,那自然就无须遮掩了,也不必要再由他驾车,他和范蠡一左一右,在车上扶轼而立。

于路游目四顾,尽其所能,仔细观察。从笠泽南下,两百里而至檇李,这片地区百年间或者为吴所有,或者为越所据,多数是沼泽、湿地,后世极为繁盛,而今却人烟寥寥,开发程度相当之低。

——套用司马迁所记录的一个匈奴词,可以叫做“瓯脱”吧,指两国边境附近的缓冲地带。

檇李北面不远,有一小邑名为“陉”,由此折而向西,绕过杭州湾的喇叭口,大道两旁,方才展露出大片大片的阡陌和沟渠来。范蠡指点说,那些都是水田,秋收之后已将田间积水放去,顺便慨叹道:

“由此而至折水两岸,乃是我越国粮仓所在,夏日无边葱茏,秋日稻香四野,其盛景也,他处难觅。可惜子反是冬季来越——不要往道左看,彼处近海,地多盐碱,不便耕作;要往道右看……”

绕过杭州湾喇叭口之后,渡过所谓的“折江”——归生估计那是后世的富春江——前指五十里,便是会稽城了,途中所见行人渐多。从前经过那些地方吧,估计附近所居,不管国人还是野人,或者奴隶,全是农民,农闲季节都躲家里去了,一般不出来晃悠;此处临近国都,则奉使令、差遣外出之人相对要多一些。

果然,归生见着了不少“断发文身”之辈。

他忍不住就盯着多瞧几眼,范蠡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解释说:“此皆滨海之野人也,我与文大夫仕越之后,说越王移风易俗,仿效中国,奈何时日尚浅,旧习难改,此辈仍可复见……”

归生倒不在意,并且还在内心慨叹一声:“为啥我不是穿越到他们这几个楚人来仕之前的越国呢?”

其实文身之俗,中原并非绝无仅有,至于楚人,更有不少保此旧习。只是楚人文身吧,一般面积都比较小,而且不往脸上描;范蠡所谓的“滨海之野人”,则从衣衫外露出的脖颈来看,刺青或者仅仅涂颜料的面积都颇大,脸上更是画得一道一道的,几乎难辨真容。1

归生对文身没啥偏见——虽说他自己不打算纹——然对断发,实在是心生艳羡啊。穿越到这么古老的年代,日常生活诸多不便,其中很重要一条,就是必须蓄发,夏季的时候两天不洗就会发臭还则罢了,每天早上起来必须得仔细梳理,再盘成发髻,实在是太麻烦了。

人生苦短,结果那么多时间全都浪费在鼓捣头发上了……若能如这些不肯“开化”的越蛮一般,齐肩甚至于齐耳绞去,必定舒坦多啦!

据说滨海之人,皆习此俗,燕、齐自周初受封,花了一两百年,终于给扭转过来;吴国易俗可能略晚一些,但到今天,也剩不下几个断发文身之辈了;只有越国,改革才刚刚起步。

五十里路走了将近两天,已入季冬,终于抵达会稽,此城亦同姑苏一般,是倚山而建——南面就是会稽山。归生入城之后,只见房屋鳞次栉比,百姓摩肩接踵,街市繁盛之貌并不亚于姑苏,且似乎还比鄢郢更强一些——终究鄢郢只是临时的陪都而已嘛。

然而,越人的服饰普遍都很俭朴,房屋也颇为简陋,这就跟楚、吴两国都城彻底没法比了。楚人——当然主要指贵族——向以好奢著称;吴人也不逊色,姑苏城内,除去奴仆,上自贵族士大夫,下到普通平民,你不穿一身丝绸衣衫吧,都不好意思上街……

范蠡事先已经跟归生通过气了,说馆舍不久前遭了天火,尚未修缮完毕,不宜相待贵客,还请子反屈尊枉驾,暂时在我家中寄住吧。归生倒也并不怎么在意。

等来到范大夫邸,远远的便见有一人端立在门首相待。范蠡一扯归生的衣袖,介绍说:“此我国文大夫也。”一起下车,前往见礼。

归生仔细打量文种,见此人是五短身材,相貌极其普通,唯一的特征是一对三角眼,衬出一脸苦相。两相对比,范蠡就象是人到中年依然风度翩翩的公司总裁,而文种是跟在总裁屁股后头帮忙拎包的苦逼中层……

他路上就向范蠡打问过,知道文种仅仅比范蠡大三岁而已,未至六旬。可是看五张开外的范蠡吧,你说四十上下都有人信;而对面的文种,瞧着不但应该退休,简直都该死了。

文种也是楚人,但论其祖源,则是姜姓的许国宗室。许国长年为郑所迫,被逼无奈,依楚为附庸,楚王多次迁徙许子,先迁叶,又迁城父,再迁析……甚至于两度灭亡之——三年前就是最近的一次,从此世间再无许国矣。由此许人不少散入楚国诸县,几代过去,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楚人了。4

根据范蠡的介绍,越国五大夫,倒有三个都是楚国出身,除了他和文种外,还有一个苦成,出于苦邑,指邑为氏——跟老子是同乡。4

故而范蠡与归生一路恳谈,全都用的楚语,而今面会文种,文种一开腔也是通用楚言,只不过口音有点重罢了。

见礼之后,文种就说了,我已禀明大王,答应会见楚使——就明天如何?今日尚早,还请贵使暂居范大夫邸内,好生休歇,洗涤风尘吧。

于是将归生一行请入邸中,舍于旁院,完了范、文二人并肩而出,文种就低声问范蠡道:“楚使颇为年轻,所云白公归生,究竟何许人也?”

范蠡微微一笑,回答他:“是白公胜之子。”

文种不禁稍稍吃了一惊:“则楚执政竟然杀其父而用其子,且仍命守牧白县?是什么缘故?”

“我初时也颇感疑惑,一路行来始知,此子果有过人之长才,因而楚执政不舍遽废也。”说完这句话,范蠡又简明扼要地解释道:“楚人横强,素来不好言辞,而唯此子反归生,独有行人之高才!”

春秋时期,诸国之间往来,或者报聘,或者谈判,楚国派出去的使者经常被对方在外交场合盖压一头,甚至于遭人嘲笑,而即便寥寥数人勉强顺利完成使命吧,也很少能有名言警句流传下来。相比之下,齐有晏婴,郑有子产,吴有季札,晋国更是叔向以下,一抓一大把的著名外交家,以及他们脍炙人口的智辩故事。

若说早年间还则罢了,楚国终究被目为蛮夷,其风俗、习惯甚至语言,都和中原诸国大相径庭——放欧洲吧,那就是彼得之前的俄罗斯——则对方搁那儿摇头摆尾地《诗》如何,《书》又如何,楚人懂个屁啊?

然自庄王以来,北向争霸中原,同时也输入了大量周文化、周风俗,百年之后,这还出不了一个合格的外交家,就说不大过去了。

因为正如范蠡所言,“楚人横强”,向来唯力为视,就不怎么重视外交。尤其楚国上层,多是一般芈姓宗室,也是力阻移风易俗的中坚力量,整天就琢磨着怎么伐邑灭国,出将入相了,谁肯去逞口舌之利,折冲于樽俎之间?由此才造成了言谈之风不盛,即便传奇人物申包胥吧,在范蠡看来,也不过勉强合格而已。

但归生却是个异类,一则他的灵魂来自于后世,颇有网络键盘侠的风采;二则这具躯壳的本主吧,也莫名其妙地竟然去信了儒家之言,极为仰慕周文化,习礼好乐,读过不少相关书籍……

其实,孔子曾经一度入楚,还称赞楚昭王“知大道矣”,若非子西进了谗言,昭王本打算重用孔子的。虽然最终孔子并没能仕楚,但前后停留三四年时间,确实给荆楚大地刮来了一阵清新的北风,上起贵族,下到平民,从此而仰慕儒门的不在少数,原本的归生也并非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当下范蠡盛赞归生,是楚人中难得的外交人才,文种不禁笑问道:“少伯不也是楚人么?难道不是我国言辞无双的高才?”

范蠡摇一摇头:“斯仕越矣,若还在楚国啊,以我的出身,为一邑宰而止矣,怎么可能奉命出使他国,以逞我口舌之能呢?”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