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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九章、是葱是薤

范大夫邸占地面积颇广,布局也颇为精巧,只可惜房子旧了点儿,栋梁上多处清漆剥落,甚至于还有朽蛀的痕迹……

若在姑苏城内,吴人给提供这般居所,申包胥必定拂袖而去啊——慢待使者,此非礼也,吴王这是故意羞辱我楚国么?!

但在进入会稽城以后,归生目之所见,全都是些低矮、陈旧甚至于弊陋的小木屋,对比起来,这范大夫邸就算是无双豪宅了。由此包括华生在内的家臣们,没人开口抱怨居处不良,只是目光中隐现鄙夷之色而已,甚至于真有人说出口来了——

“越之困穷,一至于此。”

归生笑着对他们说:“越人或许穷,越国却未必困。我听说越王自姑苏获释归来,为了防止自己奢靡享乐,以害报辱之志,卧则积薪,坐则尝胆。若在豪华宫殿之中,雕廊画栋,怎么可能卧薪呢?珍馐前陈,也尝不得苦胆吧。自奉既薄,所居定不可能华美,其君尚且如此,况乎其臣?

“然而,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仔细观察城中的越人,虽然穿着蔽旧,车乘也无装饰,但牛皆壮肥,且身处江南,竟然蓄积了不少中国良马。至于其人,即便奴婢面上,也少见菜色——越国真的困穷吗?”

华生皱眉道:“我等初见姑苏城内繁华盛景,复见会稽之简陋,以为越之不侔吴也,明矣。然听白公所言,越人是俭朴,而非困穷,吴人是奢靡,而非富庶,则吴、越之争……难道吴国还会一败再败么?”

归生正色问他:“则汝等是期望吴国得胜,还是越国得胜?”

“自然是期望吴国得胜。”

“然而吴与楚有旧怨,越与楚有旧好,倘若楚、越能够复盟,则汝等还期望吴国得胜、越国得胜哪?”

华生略略犹豫了一下,最终苦笑道:“我等知道,白邑国人多谓我等身虽在楚,而心在吴,因此敌视,但那只是父母之邦不敢忘,乡梓之言不愿废罢了,既从先白公归楚,我等已皆是楚人矣……不,我等乃是白公之臣,而今白公在楚,我等自然期盼楚之友邦得胜了。”

归生正色告诫他们说:“人必须立定脚跟,才能生而无怨,死而无悔。若我最终不能立身于楚,被迫逃吴,则自然要尽忠于吴,而在此之前,心中只能存有楚国。汝等也是一样,既入我门下,便当竭尽忠悃,如此事无二三其德之饥,行无南辕北辙之惑,生而不罹无端之罪,死而不负祖宗之灵,斯为良士矣。”

众人要稍稍反应一下,这才赶紧躬身致意道:“臣等恭聆白公教诲。”

归生心道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南辕北辙”这成语虽然后起,但应该不难领会其意吧?哎,这又是一大麻烦事儿,多少成语、典故出自战国以后,这年月还没有……跟家臣们絮叨絮叨还则罢了,若在面会越王之时,折冲樽俎之间,总说些对方听不大懂的话,有可能会误事啊,我得万分小心才是。

房屋虽然陈旧,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可见是预先做好了准备的。于是归生便命家臣们自去分拆行李,布置居所,他自己则背负着双手,在庭院中逡巡,一方面四下打量,同时也等范蠡回来。

范蠡是送文种出去的,可能还要跑趟隔壁,见见家人——出使在外,近月不归,是得先打个招呼——但他不可能把自己干撂在这儿啊,应该不久便会过来慰劳了。

掐指算算,这趟出门两个月了,时已季冬,也就是农历十二月份,但气候却并不太冷。穿越之后不久,归生就明显地查觉到,这年月的平均气温要比前世高得多了。

记得前世曾经读过几篇科普文,介绍中国五千年间的气温变化,一幅曲线图,真是忽高忽低,大起大落,过山车一般。他依稀记得,西周时期是比较温暖的,三国到南北朝落入谷底,然后唐、宋复暖,明末再冷,就是俗谓的“小冰河期”。那么春秋战国如何呢?没印象,看起来即便不如西周,应该也还在平均线以上吧。1

后世江南地区的腊月时分,气候阴湿寒冷,其实挺难熬的,远不如黄河以北有暖气的地方。但在此世归生的记忆当中,从前无论在吴还是在楚——在长江流域还是淮河流域——季冬最多也就加一件绵袍而已。

注意,是绵袍而非棉袍,这年月没有棉花,只能用丝絮做填充,普通人家根本就穿不起。貌似丝棉比棉花保暖性要稍好一些,但应该比不上鸭绒,后世同样季节,同等纬度,仅仅同等厚度的一件羽绒服多半不成,里面可能还要加毛衣或者保暖内衣……

好比说今天吧,艳阳高照,归生就觉得挺和暖,身上也仅仅多添了一件夹衣而已,闲步庭除,毫无寒意。只可惜这庭院里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树木,更无花草——终究入冬了嘛——配衬上陈旧的屋舍,颇给人以萧索落拓之感。

正琢磨着,他眼角一瞥,偶见远处墙根边现出一片绿色,在满目枯败草根的庭院之中,显得分外显眼。那自然要凑近前去,看个究竟了,只见是用碎石围起来的一片十步见方的园圃,整齐生长着一丛丛的细长绿茎。

归生暗自好笑,心说这不是花草啊,这分明是菜嘛。他知道此处庭院,本属范大夫邸,是为了招待自己而临时隔出来的,事先撤走了诸多无用杂物,内外洒扫干净,但这些菜么,肯定不舍得拔掉吧。

伸出手去,捉住一片绿茎,轻轻一捻,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这葱却生得好啊……”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来:“这是薤,不是葱。”

转过头去一望,只见是个布衣越女,肩横一条扁担,挑着两木桶水——应该是来浇菜的。归生不禁暗道惭愧,从前我误粟为稻,而今又误薤为葱,这真是不识五谷的膏粱子弟了……可是也不能怪我啊,薤,也就是藠头,这玩意儿后世很少连茎在市场上卖嘛,我不认识,很正常。2

他望着那越女,上下打量,越女却会错意了,还以为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话,于是又再重复了一遍:“这是薤,不是葱。”3

初开口说的是越语,这回却改成了楚语。

范蠡是楚人,他与申包胥、归生交谈,皆操楚语,但其麾下臣属则有不少是土生土长的越人,只会说越语。自从隐匿在吴馆中开始,直到今天,归生已经听过不少耳朵了。

他由此发现,敢情越语并不难懂。换一个楚人过来,比方说申包胥,多半闻越语如听蛙鸣,但同时申报胥也听不大懂吴语,吴宫之中面谒夫差,双方所操都是腔调各异的中州雅言——换言之,是周语,也是这年月各诸侯国之间的通用语言。1

否则就没办法交流,因为楚语和吴语之间差别很大,别说发音了,甚至连词法和语法都南辕北辙。然而归生发现,越语却极似吴语,有可能本属同源,搁后世吧,大概就是东北话和山东话之间的差异,只要别说太快,也别掺杂太多乡俗俚语,自己基本上可以听得懂。3

由此这越女初回开口,他就明白了,听对方还特意翻译一遍,便笑笑说:“我听得懂的。”他没用楚语,顺着对方的越语,脱口而出是吴言。

没想到一句话出口,那越女却骤然间面色大变,秀眉一挑,倒退半步,尖声叫嚷起来:“你是吴人?!”

这越女年纪很轻,搁后世最多也就才上高中吧,虽然穿着俭朴,却并未文身,也未断发……哦,好吧,蛮女本来也不断发——一张面孔生得还挺标致的。但她一开始面无表情,此刻却瞬间转形怒色,归生不由得心说: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啊,连生气都不让人望而却步,反倒陡然而生怜惜之意……

为此急忙辩解道:“我通吴语,却并非吴人——我乃楚使也。”这回当然说的是楚语了。

那越女眨了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半信半疑地说道:“当真?吓我一跳。”大概是背负着偌大两木桶水,实在劳乏吧,她把扁担卸了下来,一边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肩膀,一边诚恳地关照归生道:

“我听说来的是楚使,不是吴使……既是楚使,入于越境,千万千万别再说吴语了,越人多数恨吴,怕会有所误会,对尊使不利。”

“哦,”归生趁机就问她,“越人有多恨吴?吴虽曾经败越,而越师此前也入于姑苏,焚姑苏台,掳大子友,其报吴难道还不足吗?要怎样,越人才能不再恨吴呢?”一边说着,看那越女奋力提起一大桶水来,似乎有些吃力,他本能地撸撸袖子,上前一步,就打算帮忙。

越女却闪身避过,说:“尊客岂能做此粗使?”气喘吁吁地侧过木桶来浇地,嘴里回答问题道:“除非啊,吴王夫妇也身入会稽,为越王充使役五年……不,十年,此恨或许可消!”

归生脱口而出:“那若是杀掉夫差,殄灭吴之社稷呢?”

越女闻言,不禁吃惊地抬起头来,注目归生。归生颇想听她作答,想看看普通越人,甚至于会稽城内一个年轻女仆,是否都存有灭吴之心,可惜还没得着答复,身后便传来了范蠡的呼唤声:“四处寻不见子反,原来在此。”

那女子听闻此语,赶紧撇下木桶,侧身避过一旁,躬身敛衽,远远地施礼。归生被迫转过头,朝正迈步而来的范蠡笑笑,拱手答道:“百无聊赖,闲观圃也。”

范蠡朝园圃瞥了一眼,打趣道:“难道子反喜好食葱?”

归生差点儿没喷出来,心说原来你也不认得,那我平衡了。谁成想范蠡再走近两步,却即刻改口:“啊,原来是薤,我倒是也颇好食薤。”随即一摆手:“酒食已然摆上,子反请跟我来吧。”

归生无奈,只得侧身朝那越女点头示意——其实他没必要跟个下人那么多礼数的,这也是前世带来的习惯——然后跟着范蠡,迈步朝居室走去。走出六七步远,却又忍不住一回头,眺望那名还在浇菜的越女,若有所思。

范蠡察言观色,当即问他:“子反何所思啊?”

归生笑笑:“思食薤也。”

这当然是玩笑话,实际是他心底猛然间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老子不是还没有结婚么?此来能不能不顾老娘的反对,捞一个越姒回去?

老娘也就那么一说,不至于自己娶了越姒进门,她就真跑老爹坟上撞碑去。再者说了,不还有舅舅在嘛,老娘貌似挺听舅舅的话,而此番东来,自己跟王孙雒相谈甚欢,则只要回程时请舅舅帮忙说项,这事儿多半能成。

且既是越姒,不是海滨野人女子,应该不至于断发文身吧,老娘咬咬牙关,或许能够接受……嗯,明日我先瞧瞧勾践,倘若连越王都跟某些电视剧里似的,习惯于披头散发,装束大异于中国,那估计有点儿玄……

倘若自己能够娶得越国宗室之女,必能对冲母亲是吴国宗室之女的现实,稍释楚人之疑吧。而且过几年越国灭吴,地必邻接于楚,则若逢不测,自己就方便往越国逃啦。

自然,能不逃最好还是别逃,我在楚为宗室近支,逃越可就寄人篱下了,而且还是寄身于丈人家篱下……叔父王孙燕逃奔頯黄氏,自己经过吴国之时也未曾打听、关注,但想来生活得绝对不可能舒坦、惬意,不知道他是否在懊悔呢?

关键自己因为可以作为楚、吴之间的纽带,才得屈庐保下性命,并且守牧白县,则若能迎娶越国宗室之女,为楚、越之间纽带,就暂且不必担心什么“鸟尽弓藏”了。只是不知道勾践是否还有闺女,自己能不能娶得到……

若能娶勾践之女,那我就摇身一变,不是楚王章的侄子,而是他姨夫了,平白大了两辈儿!哦,这么算起来,楚王章与我年纪相若,他娘是勾践之女……大概勾践没有跟我年貌般配的闺女儿了。那孙女也成啊,最好是下代越王嫡亲之女。

问题下代越王是谁呢?我没印象,越国千年传承,就光知道一个勾践……得空要问问范蠡,勾践共有几子,谁是嫡长,谁最有希望继承王位。7

政治联姻就政治联姻,安安稳稳活下去比啥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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