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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四十八章、百步穿杨

那一日,归生和熊宇等工匠一直商量到天黑,众人才刚告退,胡子云求见,说他已然打听清楚了那个韶的来历。

韶确实是白邑东门外十多里处一个野人村落的住民,但察溯其身世,并不能算是纯粹的野人。

据村中长老所言,韶的父亲是当年吴、楚大战时从某地逃难来此的,请求归附。当时那家伙穿着敝旧的深衣,戴着小冠,是落魄士人打扮,还能口出标准的楚言,长老询问其来历,不肯多说,只云本籍淮南。

想当年吴师入楚,是先沿着淮水南岸,经蓼、期思、黄、弦四县西进,继而南向,破大隧、直辕、冥阨三关,逼近汉水。楚令尹囊瓦挥师渡汉以御,吴师暂退而向小别、大别(大别山),最终在柏举予楚军以重创,这才得以乘胜直取郢都。

因而淮南之士,为吴军所迫,逃亡淮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既然士有所请,长老不敢不留,但同时也暗生嫉恨——这当然不是长老自己说的,而是胡子云根据人情世故,所做的合理猜想——原因在于那士人楚语流利,口舌便给,长老生怕他会跟本邑士人拉近关系,从而篡夺了自家与官吏沟通的特权;再加上野人惯常的排外心理,因而只许那士人暂居村西。

按照当时的习俗,以东为上——一般待客之时,便主位在东而客位在西——无论城镇还是村落,富人多居东部,而穷人则居于西部。所以一听“西施”这名字吧,就知道是施地某邑或某乡的穷人家闺女儿……效颦的东施,倒起码是中产之家。3

其后楚军反攻得胜,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名士人并未返乡,而就此在村中定居下来,数年后更娶了一个野人女子为妻,貌似是打算抛弃士的身份,而甘心做野人了。胡子云揣测,或者此人颇为胆怯,生恐吴兵再来,老家不可安居;也或许他在老家是有违礼甚至于犯法的污点的——比方说不战而先逃——所以才不敢回去。

总而言之,韶就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之中,但他还不到十岁,就因为一场疾疫而父母双亡,还是村中野人施舍些粥食,勉强把他给拉扯大的。不过,可能是因为有士人的血统吧,韶发育得很快;也可能他爹从前教授过射箭之术吧,才半大孩子的时候就跟随村人出去狩猎了,很快便成为村中数一数二的射手。

野人狩猎,主要目的不是求食,而是为了猎雉拔羽,供奉给白邑。据说这些年村中所供奉的雉羽,将近四成都是韶的功劳,由此即便耕作水平不高,出力也不多,仍能得到村人喜爱,而不会将他当作异类驱逐出去。并且猎雉所得的副产品——雉肉——以及其它猎物之肉,半数饱了韶的肚腹,也使他相对营养充足,体格和气力在村中出类拔萃。

除了长得壮实点儿,能说通用楚言,还擅长射箭外,这韶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也和寻常野人一般,基本上不跟外人打交道。胡子云最终禀报归生,说此人确乎是白公治下之民,不象是受什么人指使,打算借猎雉之名跑来行刺的。

归生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就问胡子云:“此人见在何处,表现如何?”

胡子云道:“暂囚仓旁,供应过两顿粗食。他只是每当有人走近,便叩头哭诉,请恕冒犯之罪,别无所求,也不吵闹。”

归生一摆手,就要说把韶给放了吧,但转念一想,我终究抢了他射下的乌鸦来吃……来给狗吃了,还拘囚两日,只给些粗粝,怎么够补偿啊?不能因为对方是自己治下之民,更是野人,就肆意欺辱嘛。再者说来,这小子貌似射术颇佳,倒是值得再试他一试。

于是吩咐胡子云,将些细粮——其实也就是半脱粒的粟米——给韶饱餐一顿,要他稍安勿躁,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处分他。

翌日起身,去见那个韶,韶跪地磕头,说:“小人不知是白公车驾,冒犯尊颜,恳请白公海量宽宥。”

归生心说行啊,这冥思苦想一晚上,几句对答之言颇为有礼嘛,看起来小时候他爹虽然未曾教授识字,在语言方面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呢。一矮身,蹲下问韶:“汝可知道,汝父本为士人?”

“小人知道。”

“何姓何名?”

“阿父未曾说起过……小人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何姓、何氏。村中长老既然姓姬,小人也便跟从姓姬……”

归生一撇嘴:“姓也是可以跟从的么?”

白邑本为白国,姬姓,后来为息所并,同样是姬姓,估计正因为如此,野人长老才会冒充姬姓——也说不定他见识短浅,除了姬、芈外不知道还有别的姓,既然身在楚国境内,不敢冒充芈姓,就只能自称姓姬了。但野人向来无姓,不可能长老姓姬,你们一村儿全都姓姬啊。

又简单问了几句,有可能韶的亡父确实没提过自己真名实姓,也或许提过,但当时韶还小,根本记不住,总而言之,探其身世的尝试宣告失败。于是归生命将韶释放出来,带他来到邑中用来操练和晒谷的场院上,把弓箭交还,命其试射。

目标是个草垛,先摆在二十步外——归生用自己的步伐丈量一下,大概是后世二十五六米的样子——韶一连十发而十箭皆中。但他身上一共也就三支陋箭,十中之后,其中一支就莫名其妙地折断了,不敷再用。

归生命人取邑内所造弓箭来,交给韶,问他:“可能用否?”

韶战战兢兢的,大气也不敢出,双手接过那张六钧力的复合弓来,先跪下磕头,再起身试拉,双瞳中逐渐有精光闪烁,躬身道:“小人能用。”

“射来我看。”

直接就把草垛摆三十步以外了,因为六钧弓合一百八十斤,其实是较软的一种复合弓,但也比韶自家粗制滥造的单体竹弓要强力多啦。归生本人能用七钧弓,最多四十步外,十发五中——嗯,体格差点儿,成绩感人。2

结果韶再试射,同样十发十中,加到四十步,仍能九中——最后一支气力不足了,未及而堕。

归生让韶稍稍歇息一会儿,喝口水,然后直接给他上了两石的强弓——二百四十斤,这在白邑也属勇士强兵才能使用了——草垛也放到了六十步外,结果韶还能十发七中。

归生转过头来问跟在身边的慎遂:“遂啊,你如何?”

慎遂一撇嘴:“臣能拉得开两石两钧的强弓!”

但是归生知道,慎遂勉强可以算是白邑,甚至于白县的第一勇士,但射术非其所长,虽能拉开两石两钧——三百斤——的强弓,其实六十步外的命中率也很感人。他心说楚之先贤养叔,据说能开三石之弓,百步穿杨,也不知道这传说中究竟有多少水分在……

不管怎么说,韶的弓术不仅仅在野人村落里拔尖儿啊,即便白县士人之中,也属佼佼者了。这般勇士沦落在野人堆里,实在可惜了的。

当时的战争,不仅仅国人必须应召,野人同样也会登场。楚国之制,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二两一偏,二偏一卒,也就是说,一卒百人,是基本的战斗单位。但这仅指从车的徒步而已,具体战场上则以一卒拱护一车,车上射、驭、右三名甲士,统称一广。2

楚王两广之师(左广、右广),庄王时代是各三十乘,而今则扩充到接近百乘,连甲士带徒步,总计两万余众。单位数字比中原诸侯为多,如齐、晋等中原诸侯,多数用周制,一车随行七十五名步卒。1

所以这年月吧,能有数百上千乘,就是一等一的大国了,小国统共不过百乘上下而已。所谓“万乘之国”,若非后来孟子、荀子的夸张,就是要等到战国中期以后,才逐渐形成的惊人规模。

想想也是,若万乘,就接近百万大军啦,除了战国后期的秦以外,谁还能拿得出来?4

即便楚国今日,一次出动五百乘战车,就有发动灭国之战的意图了。不过五百乘之军,并非仅仅五万多人而已,实际数字还要高得多。

那就得用到野人了,一般情况下,每广还用一两为辅,也就是要征发二十五名野人,充作劳役,平时搬运物资,协助营建壁垒,战时在后鼓噪呐喊,以壮声威。倘若战兵挫败,可能还需要这些野人结阵御敌,以便军势重整——基本上靠不住——倘若战兵得胜,追亡逐北,野人也是有机会冲上前去砍几颗人头领赏的。

此外后勤运路上,所用野人亦多,五百乘出战,最终需要征发的大概是五万三千国人,以及两万上下的野人。1

野人上阵,头上无盔,身上无甲还则罢了,就连兵器也多数是竹木削成的,最多加个磨尖的石刃。至于弓箭,那是士人专修之技,即便战车上也只有车左执弓,至于步卒则很少单独编列专门的弓队,有也不多,遑论野人?谁准你们使弓的?

但实际上野人在山野之间,除了耕种外,常以射猎来补充食物所需,或者为贵人猎雉取羽,猎狐取皮,不可能只用竹子削成的标枪啊。白县基本上是平原地形,农业相对发达,还则罢了,据归生所知,那些山岭间的野人,几乎人人都会射箭。

当下便问韶:“汝村中能射箭者,有几人?如汝一般的,又有几人?”

韶躬身回禀道:“惯常射猎者,三十余人,但小人射术第一,无人可比。”

归生转过身来,环顾周边诸士,含糊地问道:“你等如何看?”

慎遂抢先回答:“此人可用。”

朱飞用右肘一拱慎遂的肋侧,暗中提醒:邑宰还没发话呢,啥时候轮到你抢答了?遂啊,可守点儿规矩吧!

胡子云则要先想一想,方才回答归生的问题:“此人射术颇精,看来白公是欲用之。既然其父曾经为士,则白公可收其为家奴,假以时日,若立功劳,命士可也。”

野人不可能一步登天做士,因为野人无姓,血统不明,就不可能信得过。但事有从权,这小子既然射术精良,一直扔在野人村落里也怪可惜的,那么不妨先从奴仆过渡,等他立下什么功劳,再破格给他士的身份,倒也无伤大雅。

归生微微一笑,问道:“若我直接命士,如何?”

“不合礼法。”

归生心说究竟是从啥时候开始的啊,我楚蛮夷竟然也会讲礼法了……再问:“若不命士,逢战时召之为卒,又如何?”1

胡子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若不使登车,不使贯甲,止因其射术备白公驱使,自无不可。”

归生呵呵一笑,当即一指韶:“我食汝所猎之乌,又拘囚三日,不可不有所补偿。若将此弓与箭授汝,其偿过否?”

韶赶紧跪下磕头,连声说:“过矣!”开玩笑,就他这两百五六十斤(楚斤)的人肉,加上破茅屋里所有物品,再加上私自喂养的野狗,一并打包,都未必能有那具弓值钱,何况还有十来支真真正正的羽箭哪!

只听归生说:“汝知所偿过于所费便好。则若我有所需,遣人相召,汝当速来。”

“小人任凭白公驱使!”

归生确实挺看重这个韶,估摸着此人的射术在本县可以排进前十名去,战阵之上,即便不能登车吧,暗藏步卒之中,施放冷箭以射杀敌方甲士,定能起到出其不意的奇效。但问题是他根本不想打仗,目前白县缩为两邑,也不挨着边境,短时间内上阵的机会更是渺茫。1

那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多养这么一个士,或者仅仅是家奴呢?我现在可穷得叮当响啊!还不如授他弓箭,施以恩惠,留着这个人情在,等用时再召唤呢。反正韶家距离白邑不远,派人去打个招呼,最多一天便能赶来听命。

就此纵放了韶,回过头来,继续关注农业问题。归生问胡子云:“我临行前,黄县送来石料、石匠,以制石磨,应该早就完工了吧?其磨今在何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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