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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五十一章、我儒者也

归生在白邑开发新工具、新技术,努力提升人均耕地面积和单位产量,暂且不提,且说新垣熙奉命押送越王的献礼前往郢都,等到抵近鄢郢之时,放眼望去,田中已然全都是躬腰曲背,勤劳不辍的农夫了。

便有家臣慨叹道:“农忙之际,偏要远行,也不知道白邑之粟下种了没有,实在挂念啊……”也有人说:“去岁大丰,若在往年,白公定有赏赐,可惜先白公……受此重挫,也不知道要几年大丰,家门才可恢复旧貌了。”

新垣熙“哈哈”一笑,说:“为士者,便不被甲执戈,疆场争雄,也当执简簪笔,为国家谋,焉能躬耕垄亩,效野人、奴隶之行啊?汝等一心只想种地,难道百乘之家,千乘之国,是靠种地种出来的么?这般胸无大志,难怪乎沉沦下士,不得提拔。”2

归生要他挑选十名家臣押车,他选的全都是下士,比自己低一级,认为这样方便管理——同为中士者,貌似没谁真瞧得上他新垣熙的,一则因为他不是吴国迁人,二来他是靠给归生讲儒学才得以晋升,既无战功,也算不上什么苦劳——由此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嘲讽那些下士,众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等到进入郢都,自然先往拜会大宰申包胥。申包胥隐居多年,习惯跟下里巴人打交道,由此将宅邸安置在了集市所在的南城。新垣熙报明来意,等候时间不长,便被传唤入内,拜见申包胥,呈上归生的书信。

申包胥展开简册,大概齐瞧了两眼,便问新垣熙:“前日跟随白公前赴吴、越者,行列中不见有你……”

新垣熙忙拱手道:“其从者十人,既已远行吴、越,白公不便再加驱策,以免扰其心,动其志也,乃命下臣。下臣无所长,唯曾从夫子游,聆听教诲,懂得些礼仪,因而白公遣之。”

“夫子?”申包胥皱眉问道,“得非鲁国的孔仲尼么?”2

“正是。”

“你是鲁人?”

“臣非鲁人,本为毕公之后裔,居楚已五世矣。”

申包胥虽然久闻孔子之名,但无缘得见,抑且对儒学吧,也并不怎么感兴趣,因而随便问了几句,就叫新垣熙下去,先将礼物交割完毕,再等传唤来听取回复。

新垣熙这一行人自然还是住在城东的白公府邸,邸中珍贵器物虽然几乎被归生搬空了——都送给了屈庐——但他们十一个中士、下士住着,还是挺舒服的。

那些下士都是些乡巴佬,骤然进了繁盛的郢都,只觉目迷五色,耳惑五音,或者不停摇摆脑袋左右张望,或者垂首敛息不敢妄动,颇露丑态。直到在府邸中安顿下来,才都长出一口气,心说跟这地方,勉强也可以算是到家了,还是这儿舒服啊,轻易别再上街去了吧。

新垣熙则不同,自称白公还有别命,收拾停当后就出了府邸,再奔南市而来,到处打问熊宜僚的住处。

归生倒确实跟他说起过:“郢都南市熊宜僚曾依附我,惜乎不肯远离乡梓,乃未从归。汝今去往郢都,若有缓急不能应对之事,可请熊宜僚相助。”

新垣熙还特意去找朱飞打听相关熊宜僚的事儿——他既不是吴国迁人,跟楚人土著关系还不算僵——朱飞倒也不隐瞒,备悉说了,完了还提醒他:“熊宜僚非真心投靠白公也,疑为莫敖所遣,专为说白公勿同乱郢,则你若非急事,不必前去访寻。”

但新垣熙还是跑去找熊宜僚了,见面自报身份,熊宜僚开门迎入。

熊宜僚目前还是白身,靠着酿酒贩浆,以及仗把子力气,为邻里排难解纷,勉强求活。其实当日归生去后,屈庐便曾数次派人前来礼聘,这原本是说好了的事情,熊宜僚却临时变卦,坚辞不受。因为临分手的时候,归生一语道破,说你离开我之后,会不会去投靠莫敖啊?熊宜僚深感惭愧,就此宁肯继续闲居,也绝不再出仕了。

尤其不能出仕屈氏,否则不就是坐实了归生的猜测么?消息传开,国人将如何看待他?那他便不是才志难舒的隐者、处士了,而是被莫敖收买了背叛投靠之主……这名声可不见得有多好听啊!

而今听说新垣熙来访,他终究曾经一度侍奉归生——真情还是假意,暂且不论——则对于归生的家臣,不能拒之于千里之外,只得迎进家中,问新垣熙的来意。

新垣熙口称:“无他,白公远在白县,于都中情势不甚了然,我既奉命来此,总须打探些信息,以便归禀白公。”

这倒不是假话,他原本巴着归生的大腿想往上爬,只可惜爬到一半儿,归生突然间变性了,对儒学不再感冒。而今好不容易得着这么个献礼的任务,来到郢都,当然想多打听点儿情报出来,好回去表功。嗯,若能得着机会,换条更粗些的大腿抱,自然更妙,只是既为人臣,想跳槽的难度比较大啊……

熊宜僚身居南市,人来人往的,消息颇为灵通,当下也不隐瞒,便将最近楚国中枢的政治动向,尽其所知,告诉了新垣熙。新垣熙从中一把揪住个重点——“你是说,子良心仪儒学,正在到处访求儒士?”

“正是。”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新垣熙就衣冠整齐,跑去王子庆府上拜谒,自称:“我,儒者也。”

王子庆字子良,是楚王章的庶弟,但事实上二人并非同母所生,落地时间仅仅相差半年而已。他自小好学,心仪周文化,则既然孔子自称绍述周公之道,“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王子庆自然而然地便踏入了儒学之门,到处访求大儒,恭请教益。

只可惜,孔子居楚仅仅三年,真没在楚国教出什么高明弟子来,王子庆找来找去,只能找着些曾经在陈、蔡之间听过孔子讲学的二把刀而已。他一直有个宏大的心愿,就是自己可以执楚国之政,然后派人去鲁国访求孔门高足,比方说端木赐、冉有之流,命以要职,辅佐自己把楚国给治理好。

这一日忽听有人自称儒者,前来拜谒,王子庆虽然骗子见得多了,却仍不改礼贤下士的姿态——万一碰上个真有学问的,结果怠慢了人家,可怎么好啊——急忙整顿衣冠,亲自到堂下相迎。见面一瞧新垣熙,倒也相貌堂堂,穿着虽旧,却很清洁整齐,进退趋避,颇合礼法,不由得兴致大起。

登堂坐定之后,就问:“请教,子从何处来啊?”

新垣熙老实回答道:“小臣从白县来。”

他自称“小臣”,可见是贵族家臣的身份,不是白身处士,或者楚王直命的官员,王子庆不由得一皱眉头:“子难道是白公之臣么?”

“正是。”

王子庆有些不大高兴了,便问:“王孙胜乱郢,于楚为乱臣贼子也,子既称儒生,当守礼而远佞小,为何仍托庇于白公门下?”

新垣熙微微一笑,辩驳道:“昔孔悝与蒯聩盟,逐卫君而立蒯聩,其于卫也,亦逆臣耳,而子路为其死。则小臣不曾与王孙胜之谋,不曾从之乱郢;王孙胜既死,大王赦子反,使继为白县之尹,则小臣之君为子反也,非贼子王孙胜也,实从王命而守臣节,不知王子何由责备小臣?既责小臣,不知于子路又如何看?”

子路(仲由)作为卫大夫孔悝的家臣,为了援救孔悝,而被蒯聩之党所杀,但最后孔悝还是认怂了,驱逐卫侯,拥立蒯聩为君,那你能说子路做得不对吗?孔子并未因此而责备子路啊,更没把他开革出门墙啊,可见孔子认为子路是没有过错的。

那既然子路没有过错,我既没有党同王孙胜乱郢,如今侍奉的又是楚王章任命的白县之尹归生,为什么你会责备我不肯离归生而去呢?

身为家臣,弃主是为不忠,没有正当合理的理由,必定遭逢时人一致的唾骂。再者说了,我若离开白公归生还能到哪里去?你养我啊?

其实新垣熙倒挺想投入王子庆门下的,这大腿可比归生粗多了,问题正如前述,他若没有正当理由就跳槽,名声彻底坏了,到时候王子庆未必肯重用。尤其此次是奉命而来,更不可能事未毕,命未复,就半途跳槽啊。

果然一番话说得王子庆哑口无言,心中反倒对这位新垣先生更敬重了几分。于是稍稍避席,致歉道:“是庆之过也,不当责备于子。然子既为白公家臣,不知今日见我,有何垂教?”

新垣熙先解释:“昔孔子见王孙胜,因我是楚人,乃荐之门下。王孙胜不好儒,本当辞去,子反却颇心仪孔子之教,日夕请益,小臣因此而留。”然后说:“今奉命来郢,闻王子亦好儒,是以请见。”

由此开篇,就开始跟王子庆讨论起儒学问题来了。

要说这新垣熙还是有两把刷子的,相比其他仅仅听过几堂大课的楚人,他追随孔子的时间比较长,而且记忆力好,把许多孔门师徒的问答,以及孔门传承的书籍,全都记得一字不漏——嗯,即便稍有疏漏,楚国也未必能有人当面指出。而王子庆吧,实话说对于儒学,他才刚入门而已,由此一番对谈,颇感获益匪浅。

这一谈就是大半天,眼看红日西坠,王子庆甚至于设宴款待新垣熙。吃喝之际,那就不说什么礼仪、学问、道德了,随便扯些家常,王子庆问道:“子云白公亦好儒,果然么?”

新垣熙颔首道:“确实如此,若非从小臣处转习夫子之教,白公昔在郢都,也不会背逆王孙胜的逆行,从而终得大王之赦了。”

王子庆便问:“我听说孔子适楚,曾与令尹子高语及直躬,孔子云:‘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则白公背其父,其乃非直乎?”2

所谓“直躬”,就是以直道立身。当时叶公子高说,我亲属中有一个正直的人,其父偷羊,他出首指证;孔子答道:我亲属中的正直者,所作所为与此不同,要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那样才能说是正直。

而今王子庆提起这件事来,质疑归生所为不合孔子之道。新垣熙眼珠一转,当即解释说:“若如令尹所言,当日白公便当援桴鼓而攻乃父矣。王孙胜既篡僭,其恶彰显于天下,正不必白公为证,白公也无以隐之,若从之为不忠,若攻之为不孝,便只能弃甲按兵,坐壁上观矣。令尹以此恼怒于白公,割其四邑;然若孔子在,必不罪于白公。”1

王子庆连连点头,说你讲得很有道理。随即又问:“则白公究竟是何等样人啊?”

新垣熙想了一想,回复道:“白公,璞也。”

“其有美玉在其中乎?”

“白公能慕孔子之道,而避其父之逆谋,则其心近乎于仁矣。然所学尚浅,所处悬危,从来士能临危难而不改其志者,鲜矣哉,则将来破其璞所见,是玉还是琇,尚不可知。”顿了一顿,补充一句:“是故小臣不能遽离其门下也。”1

王子庆皱眉问道:“白公既得大王、令尹之赦,近日又闻得大宰之爱,从使于吴,为何说所处悬危呢?”

“那自然是先令尹、司马之党敌视白公,日夕欲报之故。”说到这里,新垣熙瞥眼观察王子庆的脸色,小心地试探道:“听闻子绰已为左司马,子国已为右司马,独王子无所得官,不知何故啊?”

王子庆把头一低,却不回答。

他年纪虽轻,亦怀壮志,经常在楚王章面前求告,王兄你给我个官儿做吧,让愚弟可以一展才华,不负昭王之子的令名。原本这回分命左右司马,楚王章就打算让兄弟任其一职的,谁成想令尹子高却属意于王孙宽、王孙宁二人,把王子庆给撇一边儿了。

但这终究属于国家大事,自己再怎么看重这位新垣先生,也不能实言相告——更不能将自己的遗憾、郁闷,表露于外。

耳听新垣熙缓缓说道:“先令尹、司马,俱不习夫子之道,昔昭王欲大用夫子,据传也为先令尹所阻。则其子孙执楚政,诚恐儒学不用于我楚矣,而若王子能执政……三代之盛,当复见于南国,可知矣。”

王子庆闻言,不由得双眼一眯,手捻才刚长出来的稀疏胡须,若有所思。5

作者的话:新春将至,即便在疫情中,也难免要到处拜访亲友、长辈,然后我今天就出去了,长辈因为疫情导致年余未见,乃盛排宴席,还将出收藏十余年的正品茅台来飨客,我不合贪婪,多喝了几杯……于是返家之后,酒意上涌,心潮澎湃,决定——今天两更吧,咱明天不过了!祝愿读者朋友都能阖家健康,无病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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