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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五十四章、揠苗助长

归生当日逃出郢都,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茫茫然若漏网之鱼,结果才刚回到白邑,就见吴姬闭门不纳,还站立在邑墙之上戟指斥责他。一时间气填胸膺,归生忍不住就撕下了温文儒雅的假面具,在邑下跳脚大骂其母,骂得吴姬以袖掩面,落荒而走……

此后过了没几天,王孙胥和国人稽桑斗殴,继而又当面顶撞归生,被归生勒令闭门思过,吴姬跑来帮小儿子讨说法,归生恼了,又是一顿怒喷……

前后两回以力破力,都能有所建功,把吴姬对自己的满腔愤恨给彻底堵回去,归生尝到好处之后,确实有点儿飘了。因此今日吴姬请求任命王孙胥做壶丘邑宰,归生不大情愿,本来可以剖析利害,好言相商的,却因为有过两回成功的前例,本能地就又开始大放厥词,虚声恐吓起吴姬来。

谁成想,吴姬并非不学的愚妇,当场反喷回来,反倒搞得归生满面羞惭,无言以对。

那么,他为什么会想到用郑庄公兄弟阋墙之事去驳吴姬呢?却也不是临时起意,因为他心里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儿。

亲娘爱次子而恶长子,长子主掌家门之后,亲娘就一直怂恿次子篡夺权柄,象这路事儿吧,史不绝书,归生前世最熟悉的就有三桩:

一是织田信长与其母土田夫人、其弟织田信行之争,二是伊达政宗与其母最上夫人、其弟小次郎竺丸之争,都引发了家族分裂,险些酿成巨祸……当然啦,那都是日本战国时代的“后事”,不大方便拿来举例子。1

好在中国也有这路事儿,那就是归生一直在琢磨的郑庄公与其母武姜、其弟京城大叔(叔段)之争。实话说,这个例子与前两者不尽相同,主要就在于郑庄公既然继位为君,因为立嫡、立长的严谨周礼的约束,郑国臣僚全都心向于他,并不存在其母、其弟自成一党,势大难治的状况。则在这种环境下,郑庄公完全可以防微杜渐,将兄弟叛乱的苗头扼杀在襁褓之中的。3

但郑庄公没这么干,假装孝顺,接受武姜的请托,将兄弟封在重邑京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故意放纵兄弟,以成其恶,目的就是静等着叔段“多行不义必自毙”。归生前世读史的时候,就深为鄙视和厌恶郑庄公之为人——那家伙简直是太恶毒,也太冷血了!

最终郑庄公如愿以偿,诱使叔段造反作乱,提前布置好了兵马,将之一举敉平,继而又放逐亲娘武姜,还恶狠狠地说:“不到黄泉,不相见也!”

归生心里话,我可不能做那种混蛋,虽说跟王孙胥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亲情吧,也要尽自己的努力,避免兄弟阋墙的人间惨事发生。因为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不希望自己重蹈郑庄公的故辙,所以今天吴姬为王孙胥请求壶丘邑宰之任,归生直接就联想到武姜请将叔段封在制邑或者京城了,也由此脱口而出:“难道阿母想与儿在泉下相见么?!”

不想吴姬直接就给喷回来了,归生自己也懊恼啊,谁叫我这例子举得太不恰当呢?正如吴姬所说,白县是自己的任所,而非封邑,难道王孙胥能靠武力把白公之职从自己手里抢走不成么?莫名其妙担这种心,仿佛自己就跟郑庄公似的,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兄弟和睦相处下去……

由此遭到吴姬当头棒喝,归生的气势瞬间就崩了,只得跪地致歉,连声说:“儿无此意。近日劬劳于农事,心累矣,智昏矣,由此口不择言,还请阿母宽宥。”

但他仍不打算彻底举手投降,就跟吴姬商量道:“子余终究年轻,此前从未任职,骤然命为邑宰,肩荷重任,唯恐揠苗助长……”

“什么意思?”

“儿闻宋人有恨其苗不长而手揠之者,云助苗以长,然而苗早枯槁矣……”

有一个词儿叫“郑昭宋聋”,当时普遍认为宋国人执拗,不知变通,甚至于有点儿愚鲁,所以但凡有悖常情的荒诞寓言吧,就全往宋国人身上栽。由此归生今云“揠苗助长”,吴姬倒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嗯,是宋国那票老粗做得出来的事儿。7

只听归生继续说道:“阿母本爱子余,思其有成,若骤命邑宰而不称职,反倒是害他了。不如儿先寻些政事,交付子余,若遂行无过,秋后……最迟明岁,再命邑宰不迟。”1

先用一个“拖”字诀,稳住了吴姬,然后召来王孙胥,问他:“阿母以汝学有所成,嘱我用之,不知贤弟欲为何事啊?”

王孙胥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请为阿兄练兵。”

归生连连摇头,心说我又不打算打仗,没事儿练的什么兵啊?尤其国人多是不脱产或者半脱产的,从来练兵都得等农闲时期,而今田里正忙呢,能拨给你几个人操练?光练几人,能抵何用?

要王孙胥重新选择,王孙胥想了一想,便说:“则捕盗也可。”

归生还是不允——“县中无盗。”

白县自然远到不了路不拾遗的太平局面,但壶丘暂且不论,白邑内外总计千户,搁后世也就稍大一点儿的小区,怎可能见天儿出恶性案件啊?至于那些野人村落,从来王权不下乡,有事都自主解决,由长老说了算,只要不影响到秋后贡赋,县府没道理横加插手。

由此归生仔细想过之后,就问王孙胥:“子余能算否?”

王孙胥分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挺着胸脯回答:“弟能。”

那归生自然就要考察啦,详细询问之后,知道王孙胥确实会数数,能算数,十万以内加减乘除法基本上都能拿得起来……十七岁了,也就后世小学两三年级的水平。至于归生随口出一道“雉兔同笼”的题,王孙胥则当场蒙圈儿。2

归生多少有点儿失望,可是估摸着这也是当代士人的普遍水平,不便苛责。最终,他还是打算交付王孙胥一个重任,趁便考察一下兄弟实际任事的水平——“我欲使子余巡行县内,勘察野人村落,你可愿意么?”

王孙胥有些茫然,问:“野人村落有何可勘察的?”

归生将身子略略朝前一俯,低声说道:“户口。”

白县境内野人村落的数量,大致位置,县府中自然都有记录,环绕白邑和壶丘,总计七十八村,小则数十户,最大的估摸着也到不了两百户。倘按一户五口计算,则应该在四万人左右,但野人的生态终究与国人不同啊,某些家庭数代合居,近百人都有可能!那么具体有多少户,多少人呢?前任白公胜就跟几乎所有楚国县公一样,从没想要去弄清楚过。

归生可不打算沿用这种极度粗放的治理方法,他希望能够对于野人的数目,更重要是耕地面积,有个稍稍详尽些的统计数据。由此授命王孙胥,要他带一队国人四处巡视,趁机加以勘察。

“然若明察,恐其隐匿也,且方农时,明察不便。子余可知道该如何暗访么?”

王孙胥想了一想,回答道:“弟将于朝食时观其田间。”

归生一拍几案:“此言大善!”不错,这兄弟不傻啊,心机很敏锐。

因为正当农忙时节,只要你不大张旗鼓地跑去调查户口,野人想不到要隐瞒,也根本没有可能隐瞒,只要往田里一瞧,壮劳力全在那儿呢,甚至于有可能妇人、孺子,都要一并下田去帮忙。

而且吧,这年月的人们都习惯一日两餐,朝食一般是在辰时,也即后世的八点前后,暮时则在申时,也即后世的十六点前后。农民惯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则除非耕地与住家距离不远——大部分人没这种好运——否则都必须在田间地头用饭。

暮食还则罢了,有可能农夫一瞧今天活儿干得不少,或者忙一天实在累了,会想要提前收工,回家去用餐;至于朝食,那十有八九是在外面吃的,得由家中妇孺做得了,手提竹篮送去垄上。

那么趁着这个点儿,放眼往田中一望,男人也在,女人也在,孩童也在,村中野人数量,就可以大概齐估算个八九不离十了。

由此归生关照王孙胥,说:“野人技陋而器不良,一夫耕田,不过三十亩,则点其壮夫之数,可知田土之广狭;复点其妇孺之数,可知负担之轻重,以此为凭,收取贡赋,方能不为其所欺也。”

其实归生没打算石头里榨油,加重野人的负担。一来他担心只是简单的半贡,而不考虑人口多寡、土地肥瘠,容易造成贫富不均;另方面也希望能够从统计户口、田亩之数开始,逐渐加强对野人的掌控,将来无论普及新技术、良工具,还是收税、征兵,都更方便一些。

于是他就点了五名家臣和三名脱产的属臣,交给王孙胥驱使,去完成这一重要使命。三名属臣中,他特意塞进去向来机敏的朱飞,暗中叮咛:“汝从子余去,诸事多招拂。子余年轻,所为若有不当处,汝应谏阻,谏阻不听,归禀于我,毋使生乱也。”

朱飞会意,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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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匆匆而过,很快就到了季夏,也即六月间。去年这个时候,白公胜方于慎邑郊外“挫败”吴师,随即自请入郢献俘……

也就是说,子西、子期的第一个忌日,即将到来。

这一日王孙朝坐于自家室中,命唤荆绛前来,对他说:“前些日惊扰汝了,若非我向阿兄求情,汝将性命不保……”

荆绛叩首致谢道:“承蒙王孙援手,然臣刺白公不中,本就有罪,腆颜而还,也早已做好了伏法的准备。”

王孙朝摆手笑笑:“不必如此,当日云归生不死,汝不必归郢见我,不过戏言耳。汝向来善射,而竟不能杀他,这是他命不该绝,非汝之过。”随即胸脯一挺,话锋一转:“我前日往令尹府上谢罪,得令尹之诺,将命我县于武城。”

——武城位于鄢郢北方四百里外,在缯关之西、申县之北,原本由楚王直辖,因为王孙朝向令尹子高请求出为县公,子高就奏明楚王章,割武城及周边三邑为县,任命他做武城尹。

荆绛拱手道:“如此,恭贺王孙了。”

王孙朝笑问他:“则武城邑宰,或我家宰之职,汝可愿为啊?”

荆绛大喜过望,急忙俯身:“臣一任王孙驱策,不拘邑宰、家宰,王孙是命!”他虽然是上士的身份,但呆在郢都,只备王孙宁、王孙朝两兄弟驱使而已,并没有具体的职司,更没有什么权柄,这若是能出而为宰,等若升级啊,且必能一展长才,怎么可能不乐意呢?

王孙朝招招手,命荆绛靠近一些,随即压低声音说道:“皇考忌日将至,然后便是秋收,且待秋后,我便带汝赴任武城。不过么,在此之前,还有一事要托付于汝……”

荆绛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别是再让我去刺杀白公归生吧?上回刺而不中,回来就差点儿被王孙宁给宰了,这回……但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只说:“王孙吩咐。”

王孙朝的声音压得更低,徐徐说道:“我畁财货于汝,汝代我去厚赂沈尹朱……”

沈尹是楚国要职,主要负责占卜、禳灾等迷信之事——令尹子高的先世就曾任过此职,由此儿孙才以“沈尹”为氏。但子高那个沈尹是氏,而今沈尹朱的沈尹是职,两者并无丝毫的血源关系。

哦,若论其姓,全都是芈姓,也不能说一丁点不挨边儿……

只听王孙朝说道:“令尹常欲息肩,归叶养老,则在他之后,执政之位,或家兄也,或子绰也,或子良也。从来任命令尹这般大事,必使沈尹为卜,且等汝交好了沈尹朱之后,便为我传一语与他——家兄是否能够继沈尹氏为令尹,重责大任,便全在汝肩上了!”

荆绛闻言,心中波澜大起,不由得感觉肩头沉甸甸的……他长吸一口气,同样压低声音问王孙朝:“不知王孙要我传何语于沈尹朱?”

“若某日大王使沈尹朱卜,以子良为令尹如何,则沈尹朱最好回答,”王孙朝双瞳中精光闪烁,一字一顿地说道,“子良为令尹,过于其志也!”

(第一卷“路幽昧而险隘”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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