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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一章、二子之志

楚王章在位第十一年的季夏,楚国三位重臣齐集王宫之中,与楚王章共商国家大事。1

究竟是什么国家大事呢?去岁大宰申包胥使吴,取得了圆满的成果,吴王夫差为了全力报越,对楚国展现出了友好姿态,并且表示,可以容忍楚国去攻打陈国。由此,秋收将至,伐陈也就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如今执掌楚国军事,尤其是楚王两广之卒的,乃是左司马王孙宽和右司马王孙宁,理论上当由二人之一率师伐陈。但楚国君臣在反复磋商之后,却决定并不动用大军,也不用两位司马领兵。

因为陈国在楚国的东北方向,北邻郑、宋,而楚国正在外交战场上与晋国争夺郑、宋,此际若大举北出,唯恐吓坏了那两国,从而慌不择路,竟然倒向晋国。由此决定,只调动淮上诸县兵马,由一员名位不那么高的将领统率,假意为了报复陈国而抢割其秋粟。这样动静稍稍小一些,不至于引发“国际”局势的大动荡。

既然调兵不多,那么陈国多半是会出城来抵御的,双方打上一仗,以楚师之能,战败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其后追亡逐北,趁胜直薄陈都,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之攻取,也都属情理中事了。

计议已定,最后的问题就是:派谁领兵出征呢?

具体军事问题,当问两位司马,但命将出师的大方略,反倒可以隔过两位司马,由楚王章与其余重臣商议。此际大宰申包胥已然背负着秘密盟越的使命出发了,与会的只有令尹子高、大师子穀和莫敖屈庐三人而已。

子穀首先提出自己的人选:“右领差车和左史老,曾经追随过先令尹、先司马征伐陈国,应该可以胜任其事。”

陈国的地位虽然近乎楚国附庸,但偶尔也会往吴国那边儿靠,尤其当年夫差膺惩陈国助楚灭顿,挥师而西,夺陈三邑,陈国被迫与盟——这也是夹在大国之间的小国逃不掉的命运。由此故令尹子西便率师伐陈,又硬把陈侯给扯回来了。

或许因为此事吧,陈人之于楚国,未必无怨,方才趁着白公胜乱郢的机会,侵扰厉、焦两邑。而至于其背后还有没有别的势力挑唆,反正吴国矢口否认,晋、齐方争夺卫,估计顾不过来,至于郑、宋……他们自己虽然不敢扰楚,未必没胆量唆使陈国扰楚。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章已然决定,要干脆了当地一口将陈国吞下,将之改易为陈县了。

上回跟从子西、子期伐陈的将领当中,便有大师子穀所提的右领差车和左史老二人,但对于这两位备选,令尹子高却表示反对,说:“此二人出身微贱,恐为军民所轻,不肯听从他们的调遣啊。”

子穀反驳道:“观丁父本为鄀国之俘,武王用之为将,攻克了州、蓼,臣服了随、唐,招抚群蛮;彭仲爽本为申国之俘,文王用之为令尹,使申、息为县,使陈、蔡来朝,拓土直至汝水。只要才能足够胜任,出身微贱又怕什么呢?”

子高摇头道:“天意不可违,既然先令尹曾经伐陈,而不能县之,则天若亡陈,也必是先令尹之子,大师何必舍近求远?我恐右领与左史二位,虽有观丁父、彭仲爽之贱,而无二子之德,不能成功啊。”1

楚王章向来对子高是言听计从的,由此便道:“既然令尹属意于先令尹之子,而左司马不能成行,那只有武城尹了……”

旁边儿莫敖屈庐闻听此言,不由得眉头一皱,随即侧过身来,朝子高挤了挤眼睛。但子高却视若无睹,只是朝楚王章一拱手:“请大王命沈尹为卜。”

于是召来沈尹朱,命其占卜,以武城尹率淮上之师伐陈,吉或不吉?得到的结果是——吉。

由此定计,三位元老重臣躬身而退。但是出得殿来,屈庐却凑近了低声问子高:“武城尹与子反有仇,尝使人谋刺之,难道令尹不知么?适才我以目示意,令尹为何佯为不察?”

子高闻言,微微一愕,随即释然。

发愣是因为申报胥跑他那儿去告状,说王孙朝——方命其为武城县尹——派了个叫荆绛的,挑唆黄县之人去白县盗谷,趁乱刺杀白公归生,这事儿他一直按着,毫无外泄,且相信申包胥也不会大嘴巴到处去乱说,则莫敖又是怎么知道的?1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屈庐做主宽赦了归生,据说归生第二天就搜集郢都白公邸内重器,全都送去了莫敖府上,分明是要抱屈庐的大腿。则归生既然能向申包胥告状,则向屈庐告状,也在情理之中啊。

其实子高想左了,归生还真没主动向屈庐告状……乃是数月前新垣熙入郢送信之时,将此事密告了王子庆,王子庆再通知的屈庐。王子庆的本意,是向屈庐表达善意——你要保归生,我也要保归生,咱俩有共同语言,有相近立场啊,日后可以走得更近一些……

令尹子高虽然足智多谋,终究不是能掐会算的妖人,不可能郢都城内事无巨细,全都洞彻了然。但他既然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也就不去追问屈庐,消息是从何处闻知的,只是直接给出答复道:“武城尹曾来见我,云其一时因父丧而智昏,为此不义之事,然已知悔,再不犯矣。”

屈庐注目在子高脸上,皱眉问道:“令尹真那么信任他吗?”

子高微微一笑:“难道他还敢申军令杀子反不成么?以此,正可观其二人之志也。”

这是一场考核,无论对王孙朝,还是对归生,我都要趁此机会,好好考察一番。

令尹子高深为楚国的将来而担忧,主要原因,就是楚昭王那一代才杰之士络绎去世,就光剩下自己和申包胥二人,也皆垂垂老矣,不日便将告别政坛,则下一代可以指望谁呢?

晋国四卿,族多俊杰,赵鞅虽然也已年老吧,其子赵毋恤却绝不可等闲视之。其实赵毋恤是庶子,其母不但是狄女,还是从妾,身份卑微,就这样赵鞅还隔过诸嫡兄而以毋恤为嗣,此子肯定有过人之才啊——子高绝对相信赵鞅的眼光。1

智氏之长智瑶青春年少,勇冠三军,晋国上下皆谓赵鞅死后,他必定继任为上卿、上军帅;其魏氏之长魏驹和韩氏之长韩虎,也全都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俊彦,相信他们将会共同接过前代的班,成为楚国心腹大患!1

相比之下,楚国下一代人中,子高就只看重两人,一是右司马王孙宁,二是楚王章的庶弟王子庆。但是王孙宁作为平王子孙之领袖,易成尾大不掉之势,而王子庆又有可能直接威胁到楚王章的王位……

当然啦,有潜力的年轻人,在子高心目中还有两个,那就是白公归生和武城尹王孙朝,因此他才将这对仇人放在同一个战场之上,借以考察二人的德性、才能。

首先是王孙朝,子高想瞧瞧,你巴巴地跑来向我致歉,表示深悔过往,究竟是真情是假意啊?倘若此人果然不计前嫌,一秉公心,则其德可嘉,其才可用——不过那么一来,为了避免平王之后坐大,可能得重新考虑,是否让王孙宁继任令尹之职了。

其次是归生,子高对归生的言说之能,已然很满意了,颇思重用之,但总忍不住会想起归生离郢之前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则那小子是因为年纪轻,再加敬慕儒学,所以才想岔了,竟欲在楚国行封建之事呢,还是怀有私心,明知于国无益,也偏要进此莠言哪?

还有归生的性格,这点子高看不透,所以想再做些察考——倘若王孙朝真的为难归生,且看归生如何应对。

大致会有三策:其一,争锋相对,寸土不让,如此则见归生秉性刚强,甚至于还可能遗传了他老爹的犟脾气,则此等人绝不可授予重任!其二,委曲求全,节节退让,但子高可记得当初归生对自己分说大义、小义、大勇、小勇那段话,则生死顷刻之间,尚能逞其利舌,以退为进,若是突然间转性了,其实更危险——

凡人愈是隐忍,则愈有切望得逞之逆谋深藏胸中!

子高本人希望归生用第三策,就跟当初对付自己那样,纯以智谋,加以言辞,似软实硬,徐徐化解敌对方的攻势。倘真如此,则此子可用也。

但是这些事吧,没必须详细解释给屈庐听,子高只是简单地说:“借以察考二子之志也,放心,武城尹顶多为难归生,不至于谋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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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军令传达到淮上各县,包括白、江、息、沈、顿、邓,以及才刚立县的胡,都须在秋收前点集出兵,因应县之大小,从八乘到十五乘不等,总计兵车八十乘。

而武城尹王孙朝也将率家臣与部分右广之兵,车二十乘,前往顿邑与诸县之卒会合,克期伐陈。

命下白县,归生这个难受啊。

本来日子过得很平静,他勤课农桑,眼见今年又将是个好年景,再加上牛犁、耧车、翻车等新工具的发明,预计收获将超过去年三到四成。归生一直在期盼着,计划着,等多收三五斗之后,手里有了闲钱,我再搞点儿什么发明出来?嗯,最重要的,是去房钟等地买铁,最好只买铁矿石,然后自己招募工匠,在县中开炉冶炼……2

还有,尝试着能否改良织机,甚至于利用淮河之水,搞出水力磨坊、水力织机等器械来。再试试能不能派人远赴南越,搞到棉花种子,照理来说,淮水流域应该可以种植才对。

这整个夏季,除了日常政务和农桑之事外,他一直在忙的大动作,则是造纸。

造纸的前置技术是“漂絮”,这年月早就已经有了。中国人养蚕织锦,其于次一等难以纺线的蚕茧,则煮、洗之后,浸没在沉于水中的篾席上,用棒捶成丝绵,用作防寒的填充物——是谓“漂絮法”。但每次竹篾上都难免残留一些丝絮,晒干之后成为薄片,这就是纸张的原型丝絮纸。

归生先尝试以丝絮做纸,很成功,只可惜成本太高——即便原料次等的只能做丝绵的蚕茧,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用得起的啊。他知道后世造纸的原料,主要是麻和树皮,但是用什么麻或者什么树的树皮合适,更重要如何断其纤维,沤做纸浆,则必须反复寻找和尝试了。

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没能找到合适的植物原料,但利用破布、残麻,切碎、煮烂、浸泡之后,倒是制成了勉强合用的纸浆。这样造出来的纸,颜色泛黄,而且颇脆,就有点儿象后世低品质的马粪纸,其实不大适合书写——当然啦,比起在竹简、木牍上写字来,也仅仅稍差而已。

甚至于王孙胥奉命巡行各野人村落,归生也命他到处搜集破布、碎麻,用来反复尝试,逐步改良工艺。后来黄公覆也加入了进来,跟归生一起伤脑筋。因为归生告诉他:“若能以废麻而成赫蹏(用来书写的小片绢帛),其价于简、牍则三之一,于绢帛则十之一,士人皆有书可读写,教化乃大行矣。”

黄公覆当时的回答是:“尝闻贤弟好孔门之学,孔子有教无类,此非儒者之望乎?我虽不好儒,亦请预此趣事。”

反正只要能搞出什么新器械、新产品来,他都乐意帮忙,且引为平生之最爱。

就这么忙忙碌碌的,生活平静而充实。抑且王孙胥巡查诸野人村落,上个月也终于回来复命了,有朱飞盯着,确实没捅什么大篓子,顶多也就责打过几个“无礼”的野人而已——野人自然不敢心生怨望。

统计所得,白县境内的野人数量比归生预计得要多不少,大概是五万三千左右。归生先算若是能将野人的平均农业产量提升到国人水平,自己每年能收多少粟谷,继而又琢磨,五万多人若能五丁征一,加以训练,就起码是两千步兵……

他就多余想这点,结果乌鸦嘴了,不过数日之后,郢都便下了征兵之令。3

作者的话:感谢“时习之”等几位朋友的挑错,多属笔误,我已修订了,因为吐槽没有回复功能,所以就不一一说明啦,请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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