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师扬声取谷，气势汹汹而来，陈侯越却不敢闭门不应，被迫点集兵马，出城迎敌。
这是因为收获在即，他若不出，楚人可真敢把陈郊的粮食全都割尽啊。陈本小弱，去年受人挑唆，侵扰楚国的厉、焦二邑，其实也没能占着多大便宜，则别说粮食被抢光了，即便仅仅半歉，国人都难免饿肚子。由此陈侯越的威望必定大挫，生恐君位不保。
倘若楚国大兵压境，还则罢了，既然肯定会输，则凭城而守并不丢人。问题是据哨探所报，楚国方面不过淮上七县之兵联合前来盗谷而已，兵车不过五六十乘，与陈师旗鼓相当，那要是不敢出战，且使得秋粮被抢，国人必定深怨于其君啊！
所以没办法，只得点集兵马，倾巢而出，随即面对楚师，列下阵势。但陈侯越没打算派人去致师——丁点儿大的陈国，能有几个勇士？
两军对垒，致师虽为常理，不致师却也并不违规。想当初邲之战的时候，楚国派乐伯等三人致师，晋军中魏锜、赵旃亦自请致师，主帅荀林父却认定没胜算，坚决不允。
这跟后世野史传说中的单挑终究不一样，一方猛将前出，对面即便不派人应战，也未必有多丢脸；相反，出而不胜，打败了才丢脸呢。
因此归生催车而出，分明要来致师，陈侯越却并无响应之意，只命三军严守其阵，勿为楚车所趁。但正好面对归生的小将公孙若忍不住了，一拍御者的肩膀，其车无令而前，匆匆来迎楚车。1
其实公孙若也不算什么勇士，只是年轻气盛罢了，加上身为疏族，急于立功往中枢钻，由此才贾勇直前。
可是远远的才一报名，两车距离还有五六十步远呢，以公孙若的射术，并无必中敌将的把握，却见敌将一偏头，喝令跟随在车旁的那名步卒：“射！”
公孙若不由得大吃一惊，本能地将身子一侧，以便躲避来矢。但见楚卒拉弓搭箭，瞄的却并不是自己，而是空中——这啥意思啊？
原来这年月野生动物很多，尤其在适合大军对阵的城郊区域，各种禽兽，那真是驱也驱不尽，射也射不完。楚卒韶早就得了归生之令，他此时开弓而射的，不过是正从空中飞过的一只乌鸦而已。1
——在这种情况下若真射敌，那不叫致师，那叫暗算，是绝对突破士人道德底线的。
因为仓促拉弓，那支箭擦着乌鸦的翅膀，竟然射失。归生不禁失望，才待斥骂……不，最重要的，才待说些什么挽回自家脸面，只见韶于电光火石之间，又再二次搭箭施放，终于“扑”的一声，正中乌头，那乌鸦打着旋儿就掉下来了。
慎遂将手中长戟插在车厢上，一个纵跃，空着双手跳下车来，疾奔几步，拾获那只乌鸦，双手捧着，面向公孙若。归生当即将右手拢在唇边，扬声说道：“远来无以为礼，使野人射乌以献——请归告陈君，我楚便野人也有这般射术，陈君尚敢为敌否？！”
所谓致师，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那就是要挫折敌方战意，而大涨我军士气。由此归生才从乐伯射麋一事上得到启发，让韶展示其射术，并且高声在两军阵前喝明他的身份——这只是我楚国一个野人而已，野人都这么能打，试问陈人你们怕不怕了？
公孙若见状、闻言，不禁气馁。本打算出阵来对战楚车的，若能取胜，必定大涨本方士气，从而立下头功；而即便不慎战败吧，只要不死，凭借这份胆气同样能够粉刷自己在陈人心目中的形象啊。可谁成想楚将就没打算单车对战，而派个野人来射乌鸦示威……这分明是瞧不起俺们陈国嘛！3
该当如何应对才是？大喝一声：“楚将辱陈！”冲上去搏战？那显得自己多没风度，甚至于多没文化啊……且对方也可趁机掉头，说：“陈人无礼。”根本不和你打，把自己不尴不尬地撂在两阵之间。
那么受其奉献？则楚将之谋得逞，自己无令而出，倒变成个小丑了……
好在公孙若也不愚笨，当即眸子一转，计上心来，摆手大呼道：“楚其辱陈乎？既云奉献，总须是雉、是雁，其乌安能呈于寡君车前？！”
归生既命慎遂献乌，他就打算掉头回去了，乍闻此语，不由得暗赞——行，这员陈将挺能说会道的。于是回复道：“非楚辱陈也，非我奉献菲薄也，奈何陈地只有几只饿乌，而不见雉、雁。”
身后楚国军将远远听到，都不禁哄笑起来——没办法，你陈国又小又穷啊，境内只能见到老鸹扑腾了，稍微高级点的鸟儿都欠奉。
然而顷刻之间，只见公孙若斜向一指：“孰云我陈国无雉？”众人目光汇聚，果见一只不甚肥壮的雉鸡在数十步外煽动翅膀，正欲起飞。1
“乃取陈雉，奉献于楚！”公孙若话音未落，早端起弓箭来，瞄着那只野雉便是一箭射去。
几乎同时，韶也是一箭射去——公孙若就多余先指再射，结果被韶抢占了先机，众人瞧得分明，韶箭先中雉头，然后公孙若之箭才中雉身。
旋见慎遂一把抛开乌鸦，迈开大步，风一样扑了过去，便将那雉取在手中——公孙若的车左才刚下车，尚未起步，见状只得悻悻然返归车上去了。
归生不由得哈哈大笑，旋问：“既得一雉，公孙可能为我转献于陈君驾前否？”
公孙若面色一沉：“取陈雉以奉陈侯，难道这就是楚人的礼数么？”
归生摇一摇头：“此非礼数也，是寡君之志，将取陈地之所出，以供陈君及所从膳食耳！”言下之意，你陈国的产出，由我楚国来分配，你陈国君臣的生计，由我楚国来供给——这陈地啊，我们要定了！
礼数？敌国之体，平等相对，那才论礼呢，至于小大悬殊之下，咱们只论实力！
公孙若无奈，只得找借口下台道：“楚人无礼，奉献无端，寡君不受。”拍拍御者的肩膀，那意思，算了，咱们回吧。
谁成想如今他要走，归生可又不放了，当即大喝一声：“其谁无礼？！从来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大国上大夫，当小国之卿。今我为楚之上大夫，而陈只使下大夫应之，复不受我之奉献——陈君尚未发话，难道子实执陈政，而陈君不过傀儡而已么？！”
公孙若闻言，不由得目眦尽裂，大喝一声：“楚之辱陈太甚！”抬起弓来，瞬息搭上一箭，“嘣”的一声，朝向归生当面射来！
他知道自己凭嘴皮子赢不了眼前这员楚将，可若是就这样受其奉献，灰溜溜地回去，脸面就彻底丢尽啦，从此再无出头之日。由此才把心一横，大喝“楚人辱陈”，一箭射去。
这被人辱及其国、其君，正蹬鼻子上脸的时候，即便一时愤慨而暗施冷箭，那也属情有可原啊，不算太过失礼。万一要射中了呢？照样是我的功劳。
归生见状大惊，心说我耍嘴皮子耍过头了，把对方给彻底激怒啦……可是也不能不耍，若任由陈将不受奉献而还，丢脸的反倒是他自己。当下本能地将身一侧，尝试躲避来箭，同时御者朱飞也高抬起一臂来，要为白公挡箭。
白县虽然穷，好车好甲却不缺——都是白公胜多年积攒下来的——由此归生之车，全副武装，车上三人，装具都颇为精良。朱飞作为御者，全身上下，防护最为严密的就是两臂，又宽又厚的披膊从肩膀直盖到手背，由此才敢举起手来，直接用胳膊挡箭。
然而羽箭飞行速度很快，真不是那么好挡的，且朱飞也没有专门磨练过这项技能……由此箭支擦着他的胳膊，就先一步飞过去了，正中归生之肩。
归生心说我合该挨此一箭啊，而今没有钟声以命相护了……然而箭中其肩，却并不觉痛，当即一伸手就给拔了下来，低头一瞧箭簇，嘿，没血。
原来两车相距终究太远，归生又着重甲，故而公孙若此箭准头虽然够了，力度却有所欠缺，最终未能破防。
归生即刻大叫一声：“韶，为我报陈！”
其实无须他吩咐，韶这种野人哪懂什么礼法，只知道敌人射我主君，我自当还射回去。归生“韶”字才刚出口，他的箭就已经射出去了，于是“报陈”二字直接连上了公孙若的惨叫——
这一箭公孙若同样没躲过去，正中其胸，当即一个侧翻，倒于车厢之内。1
归生见状，正待招呼慎遂速速登车，咱们赶紧回去吧，忽听身背后鼓声擂响，楚军上下齐声高呼，四十九乘战车同时启动，激土扬尘，滚滚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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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归生才刚出而致师，王孙朝站立车上，手搭凉蓬而望。为他驾车的正是家臣荆绛，略略转回头去，大声说道：“陈列不整，臣看陈人颇有怯意。”
王孙朝笑笑：“情理之中耳。”
陈侯越虽然被迫出城来迎楚师，但陈国上下，还真没几个人看好这一战。就本意来说，这场仗其实是打给别国看的，使别国知我陈国尚有勇气也，敢逆强楚，但楚师向以善战著称，即便兵力差不太多吧，打赢的希望也极其渺茫啊。
且即便打赢了又能如何呢？陈国损失也必惨重，而楚国后面还有万里疆土，千乘战车，随时可能二度杀来。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暂逐此楚师，然后咱们赶紧收割粟谷，修缮城防，做久持之计。若是真能小挫楚师一场，再在楚国大军的围困下守住陈都一两个月，那才有希望求来宋、郑甚至于晋、吴的援军。
当然最大可能性，诸国不肯来援，但遣行人两家说和，最终陈君赔罪，而楚师退去……
所以陈军上下，普遍心存怯意，反映到战阵之上，就是荆绛所说的“阵列不整”了。王孙朝对此早有预判，而且他心说，我担任主帅这还是头一遭，所领兵马比陈人多得也有限，倘若陈人真有勇气与我恶战一场，便大王是傻的，令尹和自家兄长总归不傻啊，怎可能派自己就带这点儿兵来受辱？
由此等到见韶射翻了陈将，荆绛当即建议道：“陈气已夺，我气正盛，可战也！”王孙朝当即就把鼓槌给抄起来了，奋起两膀之力，鼓声一通，三军准备，鼓声两通，战车前驶，鼓声三通，徒步紧跟——都给我上！
一般情况下，两军列开阵势之后，先要致师，或者双方主将驰前对话，各自申明一下我方之大义，然后等致师之将或者主将驰回本阵，才会几乎同时擂鼓，相向而前。但春秋以降，其实传统的战争模式一直在朝向“不义”、“无礼”方向迅速滑行，具体到致师上，倘若顺遂，也往往会趁着士气最高昂的时候，抢先发起进攻。
所以今天王孙朝就这么干了，不等归生还阵，直接擂鼓而前。
归生闻鼓，疾驰而回，归入阵中。陈国方面则赶紧把公孙若给救回去了，然后才擂鼓相应，比楚方慢了好几拍。由此楚军之气更盛，而陈人之怯更深，王孙朝见状，鼓声隆隆，复命挥舞旗帜，直接就给左路的息卒下了冲锋指令。
息公作为左路主将，同样手援桴鼓，当下闻鼓、见旗，便将双槌朝鼓帮上一磕，其声闷哑。息兵闻声，一齐止步。
当时作战，都是战车排开，徒步在后，跟随战鼓的节奏缓缓而前，走一段距离要停一会儿，以便重整队形，不使散乱。直到双方距离在五六十步，鼓声乃疾，大家伙儿才一起抖动缰绳，或者撒开两腿，朝前猛冲。但这回息卒距离陈阵还有百步之遥，息公就在才刚整列后不久，又再按军止步。
大家伙儿都明白，这是要做最后的整列啦。
息军训练有素，整列很快，短短十数息功夫，息公便又再次擂响战鼓。于是楚国左翼猛然前突，六十匹驾马同时发力，十五乘兵车瞬间加速，如同一只巨掌一般，直拍陈阵。1
陈阵为之而乱，战不移时，其右翼便彻底崩溃了……5
作者的话：除夕不断更，给大家伙儿拜年啦！好了，我去做年夜饭了，咱们明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