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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六章、己所不欲

陈城中确实派出了求和的使节,面见王孙朝之后,大讲特讲仁义道德,满腔的迂辞滥言,王孙朝不耐烦听,更加听不大懂,连反驳都显得软弱无力。

因为他终究是楚军主帅,按这年月的道德标准,必须有理有据地驳斥来者之言,那才能名正言顺地把战事继续下去。原本吧,王孙朝也并非无学之辈,奈何对方水平实在太高,句句扣准一个“理”字,使得王孙朝难以应付。

终究已经和中原诸侯打过几百年的交道啦,吸收周文化也很深,王孙朝不便再摆出一副不讲理的蛮夷嘴脸来。且若对方是个无名小卒,还则罢了——轮的着你跟我讲道理吗——偏偏对方是孔门高足、儒家领袖,天下知名,那就不合适直接乱棍给轰将出去了。1

于是他就想起了归生,据闻归生也是好儒的,曾经接受过孔门弟子的教导——其实只是二把刀新垣熙之教罢了——那或许能够跟眼前这位先生舌战几个回合吧。不求归生口舌取胜,只要输得别太难看,我就能继续攻打陈城,而不惧四方人言了。

急忙派人去召唤归生,还特意说:“白公曾从大宰使吴,大宰云其为知礼、善辩者也,且通儒学,乃可为我解难。此国事也,望其勿辞。”

归生没办法,只得跟随来人前往主帐,路上就问了:“云陈使为儒者,其谁也?”

“颛孙师……”

归生心说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啊,才要再问,只听来人又补充了一句:“字子张。”

原来是他!实话说孔门高足,后世为表敬重,很多都称其字而不名之,所以归生若听到仲由、端木赐、卜商、颛孙师,他可能还会愣一下,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若说子路、子贡、子夏、子张,直接就有印象啊。

“子张缘何为陈君之使?”

“因其本陈人也。”

颛孙氏本为陈国公族,但早年间政争失败被逐,部分入晋,部分入齐,复又入鲁,其在鲁国的一支逐渐凋零,如今就光剩下个颛孙师了。由此去找孔子拜师的时候,他就直接说:“我,鲁之鄙家也。”

去年孔子去世,孔门分裂,颛孙师本欲仕鲁,却不得进用,无奈之下,干脆返回故国陈国,托庇于陈侯越。可是他也倒霉,入陈不过三个月,就赶上楚师伐陈,由此才被陈侯越请出来为使,去跟楚帅商量和谈的条件。

陈侯越的意思:“但能保陈国社稷,寡人无所不允,望子张子能为寡人、为陈国留下一线生机啊。”

颛孙师心说你有这个态度很好啊,如今陈国小弱,两面邻楚,你去年竟然还敢犯楚,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胆了……只要端正态度,诚实谢罪,相信楚王应该肯网开一面吧。

可谁成想面见王孙朝之后,请问退兵的条件,王孙朝毫不犹豫地回答:“开城,陈君随我还郢,向寡君谢罪!”

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唯有入郢坚决不成!想上代陈侯——陈怀公——就是受召入吴,然后被夫差一直扣押到死的,因为夫差要附庸陈国,而怀公不敢答应。开玩笑,陈若一朝附吴,翌日必有楚国大军临门;同理,若陈一朝附楚,吴、晋亦必伐之。

再者说了,而今楚军兵临城下,这要是真的打开城门,国君出城,对方随时都可以翻脸,直接占据陈都,并吞了陈国啊!

所以颛孙师不敢应允此事,只得反复申之以理,明之以义。他学问精深,口舌便给,王孙朝难以辩驳,最后只好一拂袖子——“我不谙儒者之论,且唤一个儒者来,与子分说。”

隔不多时,归生来到,上下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子张先生。在他原本想来,所见的应该是位仁厚长者,高冠博带,仪容端庄,谁成想颛孙师比自己预想的要年轻得多得多……

事实上,颛孙师比孔子整小四十八岁,本年虚岁才刚二十六而已。而且因为出身卑微,少小贫困,他更擅长走下层路线,能与下士甚至于平民打成一片,所以穿着很俭朴,甚至于有些敝旧。其仪态则与其说端庄,不如说温婉,面上常带笑容,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但既奉命出使,言辞不可能不犀利。见面之后,颛孙师直接就问了:“闻白公亦为儒者,不知师从何人?”

归生是真不敢报新垣熙的名字啊,太丢脸啦……想必颛孙师听了,肯定皱眉头冥思苦想,且不管是否真认识,是否能够想得起来,多半是要矢口否认的——那不是我儒门之人,白公您拜错师了。

由此他只好一拱手,说:“师从,自然是孔子了。”

颛孙师面露疑惑之色:“我亦曾从夫子赴楚,顿于陈蔡之间,未尝见过尊颜……”

“夫子曾与皇考言谈……”

颛孙师说这事儿我知道,令尊生前确实曾来拜访过夫子,二人相谈良久。

于是归生随口编瞎话道:“皇考深为钦敬夫子之学,欲使我拜于门下,惜乎当时年少,不能遽行。于是夫子允之,且赠典籍于我,命我既冠之后,便可前往鲁国,执弟子礼……”说到这里,抬起袖子来假模假式一抹眼泪:“惜乎夫子天寿不永,归生不能实列门下,听夫子教诲……哀哉矣,痛哉矣!”

颛孙师心说孔老师享年七十三岁,够长命的啦,就这还“天寿不永”?你打算要多永才能满意?但脸上亦不禁稍稍露些哀色,伴着归生长吁短叹一回。2

如此一来,等于就把话头给岔开了,颛孙师再没能得着机会追问归生,你说夫子有收你做弟子之意,可有证据啊?或者表示既然没有正式拜师,你就不能算我儒门弟子。

因为归生叹息几句后,直接就把话题给扯到正事上来了,说:“我方受命,造攻具,攻陈城,实无暇与子多谈,只问子,可能代陈君应诺寡君之请否?”

颛孙师忙道:“除去开城、入郢,无所不可应承也。”

归生一板面孔:“陈其小弱,弹丸之地,户口不如楚之一县,兵戈不足楚之一师,则除去开城、入郢,楚实无请于陈君也。”

颛孙师道:“子既称儒者,慕夫子之教,当明礼仪,守仁德。陈虽有罪,罪不致亡,而命开城、入郢,是楚欲灭陈之社稷也,以暴凌弱,非君子之所为……”

归生知道自己讲仁德,讲道理,肯定说不过这位子张先生。虽说颛孙师并不象子贡一般以言辞见长吧,那也是孔门中有志于政事的代表人物,而这年月的政治人物,有几个不能言善辩啊?尤其仁德、道理,这都是儒学最擅长的空谈啊,若是被颛孙师把话题带着走,自己别说赢了,能听明白,能及时反应过来就不易!

于是有点不大客气地打断颛孙师的话,伸手朝上一指:“昔文王地百里,而武王能灭商,非恃力也,其恃天也,纣之暴上罪于天,因而使周灭其社稷……”这话他自己不信,但估计儒者是会信的。继而——1

“陈若无罪,必不殄灭;陈今有罪,横挑强邻,乃不为楚灭,而实为天所灭!试问颛孙子,陈之罪大,或顿之罪大?昔陈助楚灭顿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颛孙师不由得苦笑道:“二事不可并论……”

“如何不可并论?”归生两眼一瞪,高声道,“夫子曾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颛孙子可将此言,归禀陈君。”

说完这句话,匆匆起身,深深一揖——告辞走人了。

这一来颛孙师就彻底明白了,楚国一门心思要灭陈,什么报去岁侵扰之仇云云,只是借口而已。无奈之下,他只得再见王孙朝,表示我只是一介之使,贵国的条件都明白了,将会归告陈侯,由陈侯作出决断。完了还反复恳请,说不管结果如何,希望楚师勿劫掠,勿烧杀,可以稍稍善待些陈国百姓。

王孙朝回答道:“期以后日,若陈君开城出降,随我还郢,则陈之处置,在寡君也,我岂敢烧杀劫掠,而坏寡君之名?然若陈君不开城,不入郢,我亦必破陈城,其事乃不可知矣。”

然而颛孙师回去之后,一连两日,陈城再无动静,丝毫也没有要开城请降的意思。反倒是楚军哨探捉住了几个趁夜缀出城外的陈士,搜得书信,是要赴吴去请援。

王孙朝不禁感到好笑——还寄望吴国哪?夫差早把你们给卖啦!

于是下令归生,明天一大早,往攻陈城。

翌日起身,王孙朝特意登上巢车,远眺陈都,更关键是要瞧明白归生打算如何攻城。

昨日荆绛回来禀报说,白卒正在大造攻城器械,但具体造些什么,有何功用,他就没能打听出来了。则在王孙朝想来,白卒所要建的,大概是临、冲,或者轒輼吧。

所谓“临”,就是在城外起高台,与城堞齐平,甚或更高一头,从而使士卒登临射箭,掩护蚁附的同袍。只不过白卒一直在自家营中劳作,砍伐、敲打之声日夜不息,传之于外,却没见跑城下一箭之地去垒土或者搭台——除非归生打算头一天攻城,就是搭临,意思意思,而不真的猛攻城防。

终究自己只命他首发攻城,并没有限定时间,那么白卒完全可以好整以暇地慢慢来。只是归生可以慢,王孙朝则必须求快,倘若在陈城外耽搁太长时间,粮秣损耗巨大先不必说,也很有可能引发“国际”形势的动荡,甚至于变化……

此外,归生还可能建“冲”,也就是在战车辕上装备两支长杆,金属为头,用来冲撞城门或者城壁薄弱处。不过瞧上去,陈城虽然不算有多高峻,终究是一国之都,抑且屡次被兵,应该会建造和夯砸得比较牢固吧,也不知道要冲多久,才有可能辟出缺口来了。

还有一种可能性,即制轒輼,这是一种攻城作业车,车外有罩,外蒙生牛皮,以蔽箭矢,大概十名左右的士卒躲在车内,抵近城墙后可以挖掘地道,也可点火烧壁。

就理论上来说,夯土城壁烧得脆了,有可能崩塌,但同样费时良久,而且既是成法,城内未必无应对之策啊。

王孙朝其实内心深处挺钦佩归生的,希望那小子不要拿这些大路货来充数,你得玩点儿新花样出来,或者施以巧计才成——切勿令我失望!

他和息公相伴登上巢车。这辆巢车也是三日间调集了多县工匠和野人,费力打造而成的,名虽为车,却并无车轮——一则造轮费时费力,二则暂时没必要移动——只是起了七丈高杆,再搭一间简易的小木屋,以粗索配以辘轳,可以临时悬吊起来,从高处俯瞰战场。

二人进入木屋,随即脚下稍稍摇晃一下,便即徐徐升起。王孙朝向陈城方向眺望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却见息公右手紧紧地捏着栏杆,面色煞白,而且隐约的,衣裳下摆有些抖动……1

于是笑问道:“息公从未登过巢车么?”

息公勉强一笑,说:“我……不惯居高,但觉四无凭依,心内不安……武城公见笑了,无妨,可以忍耐。”1

王孙朝稍露包含歉意的微笑,随即再次转过头去,注目远方。少顷,营中鼓声大作,旋见白卒推出一具庞大的攻城器械来。

息公讶异道:“这是何物,是梯么?”

瞧着确实是具木梯,但又不是普通的木梯。这年月蚁附登城,多用钩索,也有用木梯的,但因为城壁太高,使得木梯过长,既不方便运至城下,也很容易从中折断。而守方欲破木梯也有成法,那就是用长拒推使梯端远离城堞,继而倾翻。那若是梯翻了,梯上之人自数丈高处跌落,不死也必受重伤啊。

用钩索当然同样危险,所以蚁附是物料成本最低,但人员损耗比率最高的一种攻城方式。

只是白卒推出来的那具木梯,却极其庞大,目测长近八丈,宽亦八尺,可以并排而登两人,并且梯下似乎还装有木轮。

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左右推车的白卒数十,全都高举木盾,以蔽箭矢,也恰好遮挡住了巢车上二人的视线,瞧不清楚究竟有多少轮子,轮子具体多大。

就理论上来说,那么快便能造成,多半是用的战车的车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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