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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十一章、淮滨絮语

翌日清晨醒来,枕边似乎还是温热的,却早已不见了文姜的影踪。

归生起身穿好衣服,头发却懒得梳,就随意披散在肩上,背着手步至庭中,左右顾盼——也不在院子里啊,新婚妻子究竟跑哪儿去了呢?

有婢女趋近行礼,归生便问:“姜氏何在?”

“天未明便乘车出门,说是到淮上去了……”

归生不由得一皱眉头:“去淮上做什么?”急命朱飞也赶来一乘轻车,他纵跃而上,单手扶轼,朝着北方遥遥一指。二人就此匆匆出了白邑南门,沿着大路,直朝淮水驰来。

从白邑到淮水,地势平坦,道路基本上是直南直北修建的,仅仅五里之遥,夯筑得非常坚实,车行辚辚,瞬息便至。远远地便见淮岸上、柳树下,停着一乘轻车,从越国来的御手懒洋洋地斜倚在车辕之上,但车厢里却依然不见文姜的身影。

驰到近处,对面的御手终于察觉到了,急忙整顿衣冠,躬身行礼。归生问他:“姜氏何在?”御手还得反应一下,才明白归生所指——终究未嫁之前,没人会这样叫啊——赶紧转过身去,朝水面上一指:“在那里。”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归生定睛望去,只见离岸不远飘着一叶扁舟,由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渔夫在船尾撑着棹,而自己的新婚妻子文姜,则身形稳健地卓立于船头。

归生从未想过自己能够见到这样一番景致——文姜不再是昨晚的华彩礼服和满头珠翠,她乌黑的长发拢在脑后,梳成一条油光水滑的粗辫子,身穿轻薄的衣衫,衣袖和裤腿全都高高挽起,露出雪白且浑圆健硕的手臂、小腿,并且连鞋袜都没有穿,就这样赤着一双玉足,稳稳地站立在船板上,随着风浪上起下落……

朝霞斜映在水面上,泛起鳞鳞波光,而这波光再反射到文姜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斑斓五彩的流动的锦衣似的。归生见此情景,美轮美奂,不由得两眼有些发直,旋见文姜双手抬起,朝前一扬,于是一张渔网在半空中瞬间打开,旋即没入了波光之中。3

——这和昨日枕席间的娇怯之态,仿佛是两个人似的,倒有些能够找到昔日会稽灌薤的风采……却也不尽相同。

归生抬起手来,拢在嘴边,高声招呼道:“你在做什么?”

文姜也不理会,只是双手连拽,收回渔网——网里扑腾腾的,似乎确实捕着了几尾鱼。直到将渔网彻底拖上船板,她这才循声转头,望向归生,随即嘴角一扬,露出了天真而灿烂的笑容。

文姜高举左手,朝归生招了一招,随即转过头去,口唇翕张,大概是在吩咐那船后的老渔夫吧。老渔夫会意,急忙扳棹,小舟乘风破浪,缓缓地便朝岸边驶来。

看看抵近水畔,归生不必喊叫了,于是再次询问:“你在做什么?”

适才文姜打过招呼后,便即俯下身去,解开渔网,她一双巧手蝴蝶般翩翩起落,捉住一尾鱼,反手便抛下船去,再捉一尾,却又抛了……直到挑选出一条尺半长的鲤鱼,方才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啪”的一声,将鱼在船板上掷晕了,然后手掐鱼腮,直起腰来,正好回答归生的第二次询问:

“越国的习俗,女子嫁人之后,要亲手烹鱼给夫君吃。”

归生笑道:“原来如此——则命人来淮上捕鱼就好了,你又何必亲自登舟撒网?”伸手拍拍车轼:“网住了?那便登岸吧,我二人同车而归。”

文姜笑着摇摇头,伸手朝身侧一指:“还是夫君到舟上来吧——鱼就是要在水上吃,滋味才最鲜美。”3

归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啊呀,船上竟然还摆着一具陶制的小灶,灶火熊熊,上置瓦缶。他兴致一起来,当即跳下车去,想了一想,干脆伸手解开腰带,先去除敝膝,继而将宽袖的袍服也脱了,一并掷回车上。

朱飞皱眉劝道:“白公,这般穿着,不合礼仪……”

归生哈哈大笑:“我楚本是蛮夷,讲什么礼仪啊?况且,难道你便从来不曾在野外解衣便溺,或者下水沐浴的么?”一边说,一边连鞋袜都脱了,光着两脚,只穿衷衣,长发披散着,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渐渐拢岸的小舟奔去。

文姜笑着吟道:“狂童之狂也且!”1

归生心说果然是饱学之士的女儿,竟然还懂《诗》咧——他也忍不住长啸一声,但随后的吟哦,却是文姜从未听说过的——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1

“夫君吟的是什么?这是哪里的诗?”

归生也不回答,一个箭步蹿上舟去。他身子假意一趔趄,文姜急忙伸手来扶,归生趁机一把揽住妻子的腰肢,并且撅嘴在她白嫩的面颊上啄了一口。文姜两颊飞红,却也不愠,且不躲避,只是关照归生:“夫君且坐,待我杀鱼。”

文姜的技术出乎归生意料之外的熟练,只见她蹲下身,将手里那条鱼按在船板上,旋即右手一翻,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柄半尺多长的铜刀来,一刀划开鱼腹,掏尽内脏,然后又挖了腮,这才横过刀来,开始削刮鱼鳞。

归生忍不住问她:“你这杀鱼、烹鱼的技术,是向谁学的?”

“自然是阿母。”

“越国每个女子都会杀鱼、烹鱼吗?”

文姜笑着斜瞥丈夫一眼:“起码会稽附近的都会啊,至于句无、姑蔑那些地方,山多水少,我就不清楚了。”

刮尽鱼鳞后,俯身取一瓢淮水,冲尽船板上的血污和鱼鳞、鱼脏,又将收拾好的鱼也冲洗两遍,这才开始涂抹盐巴和其它佐料。

“你撒网捕鱼的技术,又是向谁学的?”

“自然也是阿母。”

“令慈不是姒姓王女吗?”归生微微一皱眉头,心说难道是我记错了,文种才是娶了越王的同族,范蠡之妻出身却比较低微?

文姜听问,手中不停,脸色却稍稍一暗:“阿母确为姒姓王女,其实义母(文种之妻)也是……会稽之败,阿父追随我王……越王和王夫人,入吴为奴。义父留执国政,他便领着两位兄长,亲执耒耜,下于田间;阿母和义母领着我等,登舟操网,入海去捕鱼,那些不惯乘舟的女眷才留在家中抽丝织布……

“义父说,只有这样,执政以下亲稼穑、亲耕织,才能上行下效,人皆不敢怠惰,进而重鼓越人之气,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有一日,越要报吴!”

归生缓缓点头:“快了,快了。”

只见文姜把灶上的瓦缶端下来,又取一具空缶来,盛了鱼,并且舀进两瓢水,复置于陶灶上。她把原本火上煨的那具瓦缶端到归生面前,掀开盖子,一股热气蒸腾而出,且还混杂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夫君晨起,尚未用过饭吧?鱼还要烹一会儿,不如先吃些越地的稻粥?”

归生不由得食指大动,连连点头:“甚好,甚好。”

文姜盛了一碗稻粥,并一柄木勺,双手递给归生。归生接过,一边用木勺搅动,嘘气吹凉,一边问道:“你等在会稽的生活,一直都是那般艰苦吗?”

文姜用布擦了擦双手,正面端详归生,随即双眉微微一蹙,从腰间掏出一柄木梳来,转到归生之后,伸手拢起长发,开始给丈夫梳头。嘴里则回答道:

“听阿母说,我刚出生那会儿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越王好美食,好华衣,又喜欢美女,下令各邑访求,齐集会稽。阿母和义母既是姒姓王女,又嫁于大夫为妻,生活也颇优裕,哪里用得着亲自下海去捕鱼呢?

“听阿母说,她当年嫁入范家,给阿父烹鱼,不但是从市上买来的鱼,抑且不是她亲手杀的,甚至于,不是她亲手投入缶中的……她只管把烹好的鱼端出去,敬献夫君而已。”

说到这里,夫妇二人几乎同时笑了起来。

“可惜,会稽之败后便不同了,连越王、王夫人都入吴为奴了,难道姒姓王女、大夫正妻,有什么了不起吗?谁还敢再锦衣玉食?谁还敢不亲庖厨?即便越王归来,听说他每日卧于积薪之上,口尝苦胆,衣不重彩,食不重味……大王尚且如此,谁还敢贪图享受呢?

“不过近些年日子稍稍好过些,即便赋税沉重,且还须贡献姑苏,或者厚赂吴王左右,大夫、上士之家,也总能吃得到肉了。再等笠泽败吴之后,义父国事操劳,也不可能再亲执耒耜去下田耕种……”

说话间,文姜将归生的头发梳好、挽起,在脑后扎了个髻,因为手里没有发簪,只得从自己怀里摸出一方布帕来,给丈夫裹在发髻上,然后转过身,蹲在灶旁看火。归生将一碗稠厚的稻粥喝得干干净净,随即转过头去瞥一眼妻子,先见到衣领下面微微袒露的一抹白腻,然后是两只雪白的赤脚,足背丰盈有肉,脚趾整齐而纤长……3

他觉得眼前骤然发亮,脑袋微微一晕,精神陡然而振。耳听妻子问道:“夫君可还要再来一碗稻粥么?”归生心道休说几碗稻粥,我连你都能全身吃下!1

嘴里却说:“先不必了,我等烹鱼。”

好不容易,鱼终于烹熟了,文姜小心翼翼地将那条鱼从缶中完整取出,置于俎上,再浇上两勺羹汤。尚未端近,归生已然闻到扑鼻的腥香,忍不住就把木勺高高举了起来。1

文姜掩口而笑,随即取出两双筷子来,将其一递给归生。归生接过,老实不客气地就夹了一大块鱼肉,不顾滚烫,填入口中……

文姜见他先吃了,这才小小挟起一筷,略一品尝,却不禁皱眉:“没有会稽的鱼好吃。”

“好吃,好吃,”归生却是连声称赞——这在后世自然算不得什么,在调料稀缺的此时、此地,却属难能可贵啦——“鱼有湖塘之鱼,有江河之鱼,也有海洋之鱼,滋味各不相同,只在于是否合乎口味,却并无高下之分。”

随即问道:“会稽吃的,应该是海鱼吧?”

文姜点点头:“多半是,却也有若耶溪的流水之鱼,比起这淮水的鱼……”大概想说比淮鱼强一万倍,却终于还是忍住了,并且转移话题——“我十二岁时,吴王赏赐……给了一尾五湖的白鱼,越王转赐阿父,确实滋味鲜美,且与海鱼截然不同。”1

“其实这淮水里啊,也有好鱼,”归生一边大口吃鱼,一边介绍道,“其名为鮰,不过多在淮水中下游,白邑附近较少,不易捕到——哪天有渔人进献,还是你来为我烹制吧。”

文姜笑着点头:“好呀。”随即想起一事来,问道:“昨夜夫君曾说,越非但能够报吴,且必能灭吴社稷,是真是假?”

归生筷子稍稍一顿:“我也说过,其成在于越王,而不在我。”

文姜双瞳里的光芒稍稍黯淡了一些——“但愿吧,但愿夫君所言,能够成真……可惜我嫁到楚地来,却见不到了……见不到里闾的子弟伐吴归来,奔跑着,欢呼着,向邻里讲述吴王的下场……”

归生由此而触动心事,不由得放下筷子,长叹一声:“是啊,你到楚国来了……你在越国为执政之女,嫁到楚国来,却只是区区两邑的大夫之妻。”

文姜缓缓收敛笑容,突然问道:“夫君还不到二十岁吧?”

“快了……”

“阿父和义父二十岁的时候,还只是楚国的游士,车无一乘,地无百亩,何况两座城邑呢?阿父常说,男儿不论出身,其纨绔公子,沦落为庶民的不知凡几,但有志之士,总能盼到一飞冲天的际遇。”

归生苦笑道:“其实我的出身还不错啊,是真正的王孙公子,无奈……皇考尚有六邑,经过我的艰苦奋斗,终于只剩下两邑了……”2

“郢都之乱,阿父也对我说起过,”文姜宽慰归生道,“这是先白公之过,绝非夫君无能。阿父、义父都颇为看重夫君,认为夫君将来必成楚国名臣,甚至于有机会做司马,做令尹……”

归生摇摇头:“我没有这般远大志向,能够在乱世中苟且活着,也便足够了……”

“夫君还年轻。阿父、义父才刚仕越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宏图壮志,只为晋人强吴而图弱楚,他二人决心强越而图弱吴,以保护父母之邦而已。现如今,阿父还则罢了,义父却说,他想要做霸国的执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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