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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十三章、过于其志

王孙朝伐陈大胜而归,郢都城内张灯结彩,一派喧腾。

因为到这时候,消息已然传开了,大王此次发兵,非止报陈而已,实有灭陈社稷,置其地为县之意。楚昭王时代,先后灭亡了唐国、顿国和胡国,彻底击垮蛮氏,但到了这一代的楚王章,在位十一年,这还是头一回殄灭一家诸侯国呢。

昭王灭国四,可示荆楚之复兴;那么而今楚王章以灭陈为始,亦必将绍继先王之业,使楚国大盛也。

楚王章和令尹子高的声望,就此达到了顶峰。

王孙朝暗觇楚王之意,特命陈侯越舆梓衔璧,跪拜于王宫之前。楚王章使大师子穀出来,当着郢都国人的面,厉声斥责陈侯越,数其罪状——主要是不敬楚国,横挑强邻,而至于什么不励耕织、不爱国人、不勤祭祀、近小远贤云云,就纯属欲加之罪的陈词谰言罢了。

不管陈侯越如何跪地哀恳,声泪俱下,楚国君臣早已定计,这陈国么,是一定要灭的。主要陈国所处位置颇为重要,处在颍水、沙水流域,正好隔断了包括叶和东西不羹在内的楚国方城外重兵集团和东北方重镇城父之间的通道。

楚国先世,北灭申、应而逐蔡,将战线推进到伊水流域,毗邻于郑而迫近成周;同时东北方向攻宋而建城父,仿佛两个拳头左右打出去了,却难呼应,无论信息传递还是兵马往来,都必须绕行汝水甚至于淮水。由此这双拳之间的顿、胡、陈等小国,就是必须殄灭的存在了。

——顺便一提,胡国在汝水中游,顿国之西;白县原本拥有的胡邑,则在颍水下游,陈国之南,两者虽然同名,却并非指同一个地方。

由此楚昭王才会在国势稍振后,挥师北上,灭掉了顿、胡二国;如今楚王章在位,就该轮到他灭亡陈国,将北部疆界彻底拉平啦。

陈国必须灭亡,但在如何处置陈侯越的问题上,楚国中枢在得到胜报之初,就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大师子穀的意思,应该象前代对待江、黄等国那样,留其君主性命,将其一族迁到郢都来居住;但令尹子高对此却表示强烈反对,他先问楚王章:

“大王准备何日迁归旧郢?”

楚王章摇摇头,说:“不榖尚且无此打算。”

主要是随着疆界向北方推进,楚、晋争霸必将迎来一个新的阶段,大战随时可能爆发,则处于汉水下游的故都,位置实在是太过靠南了。固然此前楚昭王迁都于鄀,主要是为躲避吴国的兵锋,但其后再北迁鄢,则在战略上反有进攻之意。由此虽然年年都有大臣建议迁回故郢,楚王章本人却从未答应过。

由此子高便说:“鄢地迫而城狭,人繁而户密,不便再置废君。且先王之灭江、黄也,中原方乱,周无以争,乃拘其君而抚其人。今灭陈则不同,此前陈怀公缧绁于吴,而陈人不降吴,待怀公死,立今侯越;则若存留侯越,陈人必然怀之,倘若郑、宋等国加以挑拨,唯恐陈县不稳——必杀陈君!

“且武城尹已劝说陈君开城而降矣,陈君不听,逮我楚师破城,方才自缚请降,此与临阵生擒有何差别?人若胆敢抗楚而不杀之,还如何威慑天下诸侯,而示我楚国不可轻侮呢?

“晋、齐方争卫,吴、越正相攻,必无暇责问我杀陈君事,既然如此,杀之可也。”

最终楚王章取了个折中,下令赐死陈侯越——给谥为“湣”,即为陈湣公——但宽赦其亲族,使迁鄢郢居住。

然后自须赏赐有功之臣,申包胥秘密使越尚未归来,于是楚王章便与令尹子高、大师子穀、莫敖屈庐三人商议。相关战斗的经过,子高在军中自有耳目,早就备悉禀报过了,对于王孙朝多次为难白公归生,他多少感觉有些失望,由此奏于楚王章,说:

“阵前致师,云梯破城,皆白公之力也,武城尹无所劳。固然,命师遣将,摧锋破阵,武城尹并无疏失,然其本无功劳,为是先令尹之子、右司马之弟,份在王孙,乃使出守武城,已经算是殊荣了。臣乃请止以财货赏赐武城尹,而不必升迁官职。”

楚王章问他:“则子反既立大功,可否召还朝来,命以显职啊?”

其实楚王章对归生的印象并不算坏。他继位十年来,一直匍匐在子西、子期两位叔父的羽翼之下,虽说那二位并没有太多跋扈之举吧,楚王章终究年轻气盛,相互间不可能毫无龃龉。倘若过去白公胜为报私仇,杀死子西、子期之后,归政楚王,说不定楚王章还会亲自找理由来赦免白公胜的罪过咧。

白公胜错就错在,不但幽囚了楚王章,竟然还打算僭位自立!

当日被锁闭在高府中的时候,归生也曾经来觐见过楚王章,执礼甚恭,表示只要大王肯赦其父之罪,他必定劝说白公胜,归政于上。虽说归生去后,再无下文吧,终究表示过恭顺的态度,而且其后叶公子高能够那么轻松地仅仅半日间便击败白公胜而定鄢郢,也不能说没有归生按兵不动的功劳在内。

由此子高禀报,说已然决定宽赦归生,并仍命其为白县之尹,楚王章并未表示反对——当然啦,他当时生怕子高如同白公胜般跋扈,不敢忤逆其意,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但其后归生做得确实不错啊,屡立大功,得到屈庐和申包胥,甚至于还有自家庶弟王子庆的称道,楚王章就不得不加以考虑,是否可以将归生召到郢都来,用以平衡朝局……

关键就在于,令尹子高迟早去位之后,究竟由谁来继任其职呢?是王子庆,还是王孙宁?各有优劣啊。

这优劣不在于人品、才能,而在于形势。楚王章本人是稍稍偏向于王子庆的,因为兄弟虽然志广而才高,终究年轻,比自己还小半岁哪,虽居其位,而必不能稳,则一个相对弱势的令尹在朝,对于王权的扩大是有利的。那么归生既然与子西、子期之后,也就是他们私底下自称的“景氏”有隙,便只能依附于王子庆了。

然后问题又兜回来了,倘若王孙宁为令尹,则必须利用归生,以扩展王子庆的势力,加以拮抗;倘若王子庆为令尹,倒可以暂时不重用归生,先瞧瞧他会在国君和令尹之间,选择哪条船上……

——无怪乎楚王章如此瞧得起归生,因为归生终究是景平王的曾孙,是大子建的嫡孙啊,而在楚国这个“亲亲”的政治环境中,那是不可能轻易绕过的存在。

由此楚王章才开口询问令尹子高,归生既然表现出了不俗的才能,又立殊勋,或许应该把他召还郢都来任职,细加考察为好吧。

然而这一动议却被令尹子高和莫敖屈庐一并驳回了,说我楚方盟越,而白公为联越的纽带,暂时不宜变更其职。

“伐陈之战,白公虽然建功,然前赦其无罪,已属宏恩,数载之内,不便再升其职。”

楚王章不悦道:“有功而不赏,如何令国人而抚士心哪?”

“此番从征将吏,其他人等,比方说息公,不妨重赏,则见大王奖惩之分明也。”

令尹子高随即就故意把话题给岔开了:“今既灭陈,其地为县,以何人为陈尹镇守,才是必须慎之重之的要事。”

楚王章把头一扭:“先命顿公代管,其陈尹之命,不榖还要细细斟酌。”

子高察言观色,不禁心中暗笑:年轻人啊,这是有情绪了,跟我闹别扭吧?当即后退半步,伏地屈腰,请求道:“臣昔自叶入郢,不过尺寸之功,得大王垂爱,命为执政,身兼令尹、司马二要职。因郢都方乱,人心不定,臣腆颜荷此重任,不免日夕悚惕,战战兢兢。今幸灭陈,以见我楚已安矣,且在大王治下,国势更盛,臣乃如前所言,恳请息肩。臣老矣,眼花耳聋,实在难当佐大王而令全楚之重负……”

灭陈是一重大事件,其事若顺遂,则可以大涨楚王章的威信,内外必谓,年轻的君主终于成材了,足以赓续祖宗之宏业也。由此子高在胜报传来之后,便会重提辞职之议,也早在楚王章的意料之中。

子高虽然是位“君子”,终究有定楚之大功,加上年岁又大,威望素著,楚王章与其共事,也难免生出些疑忌乃至恐惧之心来,套用一句后世的成语,那就是“芒刺在背”。

这成语哪儿来的?本是说汉宣帝得立,乃大将军霍光之功,霍光权倾一时,加上为人方正,每次从宣帝骖乘,宣帝都感觉象是背后有刺扎着似的,坐立难安。此际楚王章的感受也是相同的——

正因为子高是君子,就仿佛一位严师般,随时跟旁边儿督责着君主的言行,使楚王章不得肆意,那心里怎么可能舒服得了呢?

只是吧,楚王章终究是个好学生,虽说平日忌惮老师的严格,随时都想避开,但等到老师真要退休了,拜拜了,却又陡然而生难分难舍的依恋之情。因而再次挽留,子高去意已决,反复推辞,最后楚王章说了:

“吴、越之争未终,晋、齐之争未艾,当此时也,我楚是能因其势而得其利,还是被搅入乱局,安而复危,不榖实在担忧啊。即便令尹因为年老,顾虑不能复荷重任,也希望不要遽归于叶,多留在郢都一段时间,辅佐不榖,并教导继任令尹为好。”

子高想了想,最终还是答应了。

于是商量继任人选,楚王章自然首先提出王子庆来,子高、子穀等人就说:“可命沈尹斋戒,明日占卜,问于天意。”

沈尹朱奉命做好了一应准备,翌日即在子高、子穀和屈庐三位重臣的观礼之下,焚龟而卜,得到的结果是:“吉,过于其志也。”

——这当然是王孙朝指使荆绛,厚赂之后,教他这么说的。

子高闻言,微微一皱眉头:“则子良(王子庆)之志,不在令尹?”

子穀在旁笑道:“子良已是王子矣,原本未必敢奢望担任令尹吧。”

子高当即两眼一瞪:“王子而为令尹,过将何为?!”他身为王子,本来就不应该奢望担任令尹,沈尹占卜的结果完全是废话嘛——“过于其志”,若不过其志,那他究竟想做什么,难道还敢觊觎非望不成吗?!

王孙朝编的那句话,表面上无损于王子庆,其实是在提醒令尹子高,王子庆执政,对楚王的地位有威胁啊,对楚国可能会造成灾难啊!

由此子高便最后一次动用其令尹的职权,不先禀楚王章而命沈尹朱:“复卜子国(王孙宁)。”沈尹朱会意,这回焚龟得到的结果是:“如志,大吉。”

就多了一个“大”字,子高当即进宫去向楚王章复命,极言以王孙宁继任令尹,于楚国最为有利。楚王章虽感遗憾,亦只得依从——终究有占卜结果摆在那里,他也不敢公然违抗天命啊。

于是将王子庆召入宫中,对兄弟表示诚挚的歉意,说我本打算让你做令尹的,可惜天意不许,令尹也不许……王子庆愕然道:“天意如何,遐而难知,但臣弟因何而竟失爱于令尹?”

楚王章笑道:“并非子良失爱于令尹,而为子西、子期、子闾三位叔父横死,令尹因此而哀怜景氏……你终究年纪还轻,来日方长,且再多学习、磨练一段时间也好。”

王子庆想了一会儿,拱手道:“既如此,臣弟请外任为一县之尹。”

“哦,不知贤弟属意何处哪?”

“请为陈县之尹。”

楚王章一皱眉头:“陈地方下,人心不附,诸事不遂,施政为难,贤弟为何偏偏要去那里呢?”

王子庆道:“大王也知道,臣弟仰慕孔门之学,乃欲将儒家所教,试用于未定之陈,敬事以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复教民以礼。相信最多五年,必能使陈士而皆安于为楚民也。”

顿了一顿,又说:“且方得消息,子张子在陈,这难道不是上天赐给我楚国的良材吗?”

楚王章蹙眉问道:“难道贤弟真以为,儒家之学,可以化为楚国之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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