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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二十三章、因噎废食

归生在白县,一方面派新垣熙带着书信去问申包胥,楚、越之间,究竟有没有盟约呢?你具体是怎么谈的?另方面也派一名越士潜往会稽,去向范蠡和文种打探消息。

越士尚未返回,秋收之期已至,本年因为洪涝灾害,收成不佳,才刚达到去年的七成而已——主要是临近淮水的很多野人村落,近乎绝收。好在他早已联合息公等几位县尹上书,请求减少贡赋,郢都方面答应了。

楚王章在位十二年,除了灭陈和却巴之外,几乎没打过什么大仗,府库颇为充盈,由此对诸县的索取并不苛刻,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声望自叶公定郢之后,始终在直线上升。

由此归生计点钱粮,手头勉强还算宽裕,就打算利用这个冬季,把境内的水利工程好好整治一番。黄公覆派来的那名叫做耕的野人,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勘察白县,最终拿出来一份还算满意的答卷。他建议沿着淮水,增修堤防,同时开挖两条新渠,疏浚三条旧渠,工程量倒也不算很大。

只是归生原本希望能够仿效期思渠,在县内也觅地挖一座陂塘,旱时可蓄水,涝时可泄洪的,耕却回禀说,找不到太合适的地方——倘若白公一定要挖陂塘,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废掉将近两千亩的耕地。归生实在舍不得,只好作罢。

由此归生颇为欣赏这个耕,干脆花了三束雉尾,向黄公覆买来,也跟射韶似的,给他士人的身份,收作家臣。他同时给耕命了一个氏,为“利”,从此那野人便被唤作利耕。1

谷物正在晾晒,农忙之期尚未终结,归生却突然间后院起火——老娘跟老婆又吵起来了。本来前一阵子因为归生反复解劝,两人已经改热战为冷战啦,孰料忙于政事才几天功夫,一时不察,却又大动干戈。

这回根源不再是吴士和越士之间的矛盾了,而与越奴相关——吴姬因为一名来自于越地的奴婢对她态度不够恭敬,下令将此女直接乱棍打死,以儆效尤。那文姜当然不干了,闻讯急往救护,说这些越奴都是我的陪嫁啊,理当由我来管理,若母亲稍稍责惩也就罢了,乃欲直接取其性命——你事先问过我没有?

婆媳二人相隔三尺,顿足詈骂不休,归生闻讯急忙跑去解劝,文姜见他来了,当即住口,随即以袖遮面,转瞬之间,这眼泪就扑啦啦掉下来啦。吴姬见此情景,气得几乎笑出声来,当即一拂衣袖:“越奴诈伪,由此可见一斑!”3

于是再次勒令归生休妻,并且这话还是当着文姜的面说的。归生反复劝解,吴姬始终不消气,最终归生也急了,脱口而出:“事关两国交谊,便阿母有命,儿亦不能遵从!”

吴姬顿足大骂:“我终不能与此越奴居同檐下!”转身返回自家寝室去了。

然后过不多久,奄烛仓惶来报,说:“姬氏带着几名奴婢,方命车出邑而去……”

归生是真惊了,我靠老婆这儿眼泪还没收呢,老娘倒先离家出走了——“往何处去了?”

“说是不愿与姜氏共居一邑,乃往壶丘依子余公子去也。”

归生闻言,不禁嘴巴大张,半天都合不拢。他心说我从前就只知道老婆会演戏,没想到老娘也会……刚才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就奇怪啊,老娘脾气虽大,却向来爱惜财物的——包括奴婢——虽然常以小过责打奴婢,从来也不杀人啊,都是花钱买来的,哪舍得擅杀?怎么这回竟要棒杀婢女呢?

就因为这婢女是越人,所以杀了也不可惜?

敢情,她是以此为借口,趁机逃家去找我那兄弟去了!

归生急命朱飞:“驾车来,去追阿母。”你思念小儿子,想去跟小儿子住段时间,这没问题,但不能用这种手段落跑啊,我若听之任之,必被时人责为不孝!赶紧的,先把她给追回来,将来如何,咱们好好商量商量再说。

然而才刚登上马车,便得急报,说:“叶公自郢都来,将入白邑矣。”

归生狠狠一拧眉头,心说叶公来我这儿干嘛?

前几日他就已经得着消息了,为了报复数月前越师侵楚,郢都又再发兵,以叶公子高为帅,往伐于越。则叶公要么乘坐舟船,自汉水下云梦,自云梦入长江,要么跟上回王子庆、王孙宽御越一般,走陆路前往大别山南麓,他为什么要先经淮水,往我这儿来拐一趟呢?

这时候也顾不得老娘了,只得命奄烛追上去劝吴姬回来,倘若劝不动,你就护送她前往壶丘,暂时跟王孙胥那里住上几天。自己匆匆调转车头,去迎叶公。

叶公轻车简从,也没带兵,直入白邑。归生对他是毕恭毕敬,叶公却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直到进入府邸,在上位坐定之后,方才冷冷地问归生道:“令尹受封析君之事,子反可知道了?”

“前几日有消息传来,已听闻了。”

“则子反也期望裂土封疆么?!”

归生稍稍抬起头来,打量叶公的脸色,只见老头的表情吧,三分恨恚,三分羞恼,三分失望,此外似乎还有些什么,却瞧不大出来。于是他长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有些话,恳请叶公勿急勿恼,沉心静气地垂听一二。”

“你说。”

“楚国之士,其谁不望能得大王恩裳,裂土而为封君呢?”不等叶公开口反驳,一口气接下去说道:“叶公是以为封建有害于楚,则若无害于楚,难道叶公就绝对不会图谋封疆么?”

“封建之事,如何无害于楚?但见今之周室,还有晋、齐,便可知矣!”

“小子不敏,敢问叶公,今有一人畏死,而闻邻人急死,前往探问,他死前都做过些什么哪?其家人答道:‘方食,一噎而死矣。’其人乃叹息道:‘我但知食能养人,不知食能杀人,从此之后,废而不再食也!’叶公以为,此人是愚啊,还是智哪?”

叶公一皱眉头:“你是想说,周王室、晋公室之衰,并非封建之过?”

“人不食,不得活,此通例也,绝无例外;人若食,亦或因为食不良、食哽噎、过餍膏肥,以及其他缘故而死,此特例也,万中无一。则难道要为避免那万中无一,却身犯不食必死的绝无例外吗?关于周王室之衰也,请容小子为叶公道其端末,探其缘由。”

“你说。”

“曩昔周武王以小邦而灭大国,其时也,诸方并立,人心不附,于途近者尚可安抚,于道远者则难治理,其实无奈,而用封建之政。倘若不封齐、鲁于东,不封晋、匽于北,太行、巨野之外,绝非周土。其后周平王为犬戎所迫东迁,若不封秦,则华山以西,亦将俱沦戎狄之手矣。则难道叶公以为,封建只是弊政,毫无益处么?”

听着归生的话语,叶公的脸色逐渐和缓下来,他用手指轻叩几案,缓缓说道:“你也不能否认,若不封建,则诸侯不会坐大,周王室不会衰微。”

“那是因为,周室封建之政,有一极大的弊端。”

“弊端何在?”

归生长吸一口气,就此开始面对叶公子高侃侃而谈,他说:“周之封建,诸侯三百,多命于畿外戎狄蛮夷之地,为王室屏藩,镇守一方。其或丧败,如江阳诸姬,为我楚所灭,然得存者,无不因胜戎狄蛮夷,得其土而耕,得其人而用,日雄日强……”

如今的超级大国晋、齐,就全都是这么发展起来的。晋之初封,不过河东之地百里而已,周边全是什么白翟、狐氏、东山皋落等狄族;齐之初封,不过营丘一邑,太公甫就任,便遭到东夷莱子倾国之兵的攻打……还有一个北匽,乃召公之后,差点儿就被山戎给打灭了,全靠齐桓公过来拉了一把,这才险死还生,得以复收孤竹、令支,地尽于海隅——1

“诸侯雄强,自然侵凌王室,但若仅此,王室尚不至于衰颓若此。周之兴也,地在宗周、成周之间,方八百里,天下莫能敌。然而便这八百里的畿内,亦多封卿士,如周公一子封鲁为诸侯,而周原亦奉周公之祀;召公一子封匽为诸侯,而畿内亦有召采。其他虞、虢、单、毕、毛等等,以及郑之初封,莫不如此。

“则如此广封,再落到周王身上,还能有几亩田地哪?还能有多少直辖的兵车啊?周之衰也,其实不在封建,而在于封得太多、太滥,王室土地,日削日减之故。

“且即便如此,倘若不是厉王失了国人之心,幽王失了诸侯之信,平王放弃宗周而迫迁成周,王室也到不了今日的地步。则叶公不去责备厉王之暴政、幽王之乱政,平王之怯懦,反倒责备武王、成王不应该封建诸侯,以为不封建,周祚便可长久,以为凡封建,必致国家衰颓,这和因噎废食者,又有什么区别呢?”1

叶公于楚本为饱学之士,归生穿越前对这先秦史却是二把刀,但即便如此,归生论起周政来,仍使叶公凝神思索,仿佛收益良多。这一是因为吧,这年月知识的普及范围太窄,普及程度太低,其于先周之事,王室全都拱若珍宝地收于藏室之中,轻易不肯示人,遂使孔子要穷其毕生精力来搜集散逸的周礼、故典,甚至于还要跑去楚国向老子请教。

因为据说老子曾经做过周朝的守藏室之吏。

再往后历代儒家就都捧着孔子那点余唾来自行生发,几乎是凭空构想周礼、周政,与真实状况愈行愈远。于是乎五等爵出来了,因为成王年幼遂使周公辅政,以及桐叶封弟啥的全都出来了——天晓得怎么琢磨的,周武王驾崩之时,周成王都二十好几了好吧!3

叶公虽然是饱学之士,但他也就对本国的历史比较清楚罢了,而于周朝的先世,多少有点儿含糊。相对而言,归生穿越前终究是个历史爱好者,虽然对先秦的史事不是太熟吧,也读过一些普及文章,更重要的,读过不少“异说”。

尤其是利用那些未必准确的“异说”,足以先设定一个论点,再寻求逻辑自洽。关键他既有键盘侠的经历,则编故典的本事,可以说是当世无双。若再往后一两百年估计就玄了,诸子百家,尤其是孟子,那才是生造史料做论据的大行家,归生真未必能够比得上。好在这年月,尚无此等“歪风邪气”横行。1

由此嘡嘡嘡一番话说出来,叶公不禁哑然,要沉默好一会儿,方才捋须追问道:“则于晋、齐,又如何说?”

归生一边在肚子里现编理由,一边缓缓说道:“我于齐国之事,不甚了然,但也知道齐之世卿,有国氏,有鲍氏,而无田氏。国、鲍延绵数十代,不能弱公室,而陈完奔齐,不足十世,能执齐政,由此可见,应该不是封建之过。

“至于晋国,在小子看来,晋之内封卿大夫,其弊更甚于周。乃以今之四卿为说,赵氏始于赵衰,从晋文归国,封原地,为上卿;魏氏始于毕万,受封于魏,其孙魏绛为新军佐;韩氏为晋之公族,受封于韩,韩厥始为上卿;智氏出于荀氏,荀息生时便有宠于晋献……”2

他既然穿越来到这个年代了,抑且身份还不是平头百姓甚至于野人、奴隶,而是一位楚国贵族,那即便尚无远谋,更无大志,也必须四处搜集相关晋、齐等大国执政者的资料啊,退一万步说,将来某一天说不定要仓惶往依呢,总得先了解清楚对方的家系,那才方便游说。

反正楚臣奔晋,楚才晋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由此对于如今晋国四位权臣的来历、谱系,归生是研究过的。而若叶公问他先氏、栾氏、胥氏啥的,估计就得抓瞎——只不过已亡之族,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谁专门提起。

“周之封诸侯也,置之畿外,不使预王室之事,即便周公、召公这般开国重臣,亦分其家为二,一在畿内受数十里之采,为王卿士,享荣号而无大邑、强兵,二在畿外受百里之封,为王诸侯,位卑于卿而有征伐之能。其郑武公既请封畿外为诸侯,平王乃夺郑庄公之政,遂使周、郑失和……

“晋则不同,六军将佐,皆任封臣,外有雄邑、良车,而内执国柄,自然会将公室土地,渐移私家,日割一步则年过一里,晋公室又焉能不衰啊?”

归生在这儿埋了一个伏笔,他说晋公室之衰,是因为世代封臣同时也世代执政之故,言下之意,公孙宁既然受封为析君,老大人您还放心让他继续担任令尹之职吗?还是趁早把他赶回封地上去的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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