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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二章、谈何容易

这年月的青铜剑,都和其它青铜器一般,主要是熔化铜、锡,浇铸而成,再加打磨,工序相对简单,成品无论坚硬程度还是锋利程度都很有限。

但从楚人风胡子开始,直到越人欧冶子和吴人干将,之所以能够驰名天下,所铸宝剑为各国诸侯所宝,是他们已经学会除铜、锡外再添加其它微量金属,浇铸成形后更反复锤锻使其坚实,从而制造出了相对先进的青铜复合剑来。6

相对而言,张荼在五名夫差派来的下士当中,是比较好学的——因为他出身低微,上升渠道不多,这若是能精通铸剑之法,必能得到重用啊。由此干将铸剑,他在一旁瞧着,观察得最仔细,问题也最多,干将多少都有点儿烦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荼可以算是“偷师”,只是干将不禁他偷,也不怕他偷而已——真正的配方都在我脑中呢,你怎么可能偷得去?就我表露在外的铸剑手法,哪怕你都学会了,也不过普通匠师而已。

于是张荼便取那块陨铁,模仿干将,先加熔化,铸成剑形,然后反复捶打、淬火,再捶打、再淬火……最终便制成了这么一柄独一无二的铁剑。

张荼试此铁剑,比一般铜剑要坚硬、锋利得多,不禁大喜过望,便跑去向干将献宝。在其本意,工师你瞧我学得够快吧,且能用你放弃的恶金铸剑,有此才华,你难道不该收我做弟子么?甚至于张荼还苦心编好了一番说辞——“虽为恶金,锤炼而可敌金也;我虽不敏,琢磨亦可成器也。”

谁成想干将见到铁剑,直接一口老血就喷出来了,随即两眼一翻,就此溘然长逝。1

干将终究年岁大了,此番为铸宝剑,本就已经搞得心力交瘁,偏偏新铸之剑还不能成——即便是名匠大师,以这年月的知识和技术,也不可能轻松铸出宝剑来,失败的几率本来就不小。所以他正烦闷呢,考虑是不是去向夫差再多讨要些材料、经费,重开一炉,结果张荼竟他把抛弃不用的恶金铸成了一柄还算不错的剑……

于是干将当场就气急攻心,吐血而亡。3

干将死了,夫差颇感遗憾、悲恸,却也无计可施。至于张荼,哪敢将此事禀报夫差啊——哦,敢请大师是被你给气死的?寡人正好用你来试剑!至于那柄铁剑,终究不是什么神兵,倘若打上干将的戳子,不光夫差,诸国显贵都会争抢,既然是名不见经传的张荼所铸,那怎么可能有人识货呢?

张荼只好留此铁剑,自作自用。

直到前岁勾践率兵北上,于笠泽大败夫差,夫差狂怒之下,杀畏怯不进者不下百数。张荼则是在战阵中负伤,未能及时归队,直到越师退去,他想回家,却听说同僚多半都被处斩了……由此不敢复归,被迫挟着铁剑浪迹天涯。

张荼自称乃是姬姓,先祖曾为夏后之弓正,遂称“张氏”,入周后其分支散于各诸侯国内。他有一个远亲,在楚为国人,就住在鄢郢城中,此前吴、楚交战时,偶尔得着过消息,这才千里迢迢,来到郢都投亲。

听到这里的时候,归生就问张荼:“汝如何能挟剑而入都门啊?”

这年月各诸侯国之间,所谓的“游士”不少——进入战国以后,那就更多了——各城邑一般情况下不会严查。但问题你不光是游士,没有身份凭证,抑且还带着剑哪,堂堂一国之都,能让没户口的人揣着利器进城吗?2

张荼苦笑道:“非止郢都,便所过诸邑,但出示铁剑,云恶金所做玩物也,守卒皆笑而放行……”

也就是那市贾实在瞎眼,是铜是铁,竟然一眼瞧不出来,方才上当;至于守兵,对武器都熟啊,青铜剑就不可能这色儿,而至于恶金能不能铸剑来砍人……见识浅薄,先入为主,就没想到试上一试……

就此张荼坦坦地进了郢都了,只可惜遍寻不见故旧亲戚,囊中盘费反倒告罄。他告诉归生,自己已经有整整两天粒粟未进啦,这才被逼无奈,入南市而叫卖佩剑。当然啦,他不敢说是铁剑,也不敢要高价,市贾这才能从十金轻松还价到五金。

因为实在饿的慌,张荼一得了钱就去买吃的填肚子了,未能及时逃离。他也没想到,那市贾这么快就能看破真伪,还带着人满南市搜索,正好把他给堵了个瓷实……

张荼道罢前因后果,连连磕头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还请贵人饶命啊!”

他说话的时候,归生就一直盯着其眼神,正所谓“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一个人是不是在撒谎,很容易能从眼神中透出端倪来——除非对方是积年老骗子,或者经过训练的特工。则在归生看来,张荼这回说的应该真话了。

他转过头去,向新垣熙和朱飞以目相询——这俩都是机灵的——二人微微颔首。

再说熊宜僚打发走了市贾之后,也跟随入内,就坐在门边,归生便又将目光移向他,熊宜僚也使个眼色,意为此言可信。

于是归生望向张荼,问他:“若汝售剑而得金,欲往何处去,往何地存身哪?”

张荼苦着脸答道:“小人实已无地容身,只能返吴,暂做一野人,以待时机再求仕罢了。”

归生冷冷地一笑:“汝前后所言,不尽不实……”

“小人实已不敢诓骗贵人,所言确实。”

“我须试验,方知真伪。”

“如何试验?”

归生摸摸下巴,假意思索,少顷,才迎着张荼惊惧的目光,缓缓说道:“我乃楚之白公,居于白邑,且待此间事了,押汝还白,试为我铸剑。剑成,收汝为臣,从此重用;剑若不成,毕生苦役,偿我付金!”

也不管张荼是否答应——他反正无路可走——便命慎遂:“好生看管,若走脱了,唯汝是问!”慎遂领命,就跟捉只小鸡似的,一把提溜起张荼,避到别室去了。

张荼一离开,归生再也憋不住笑了,当即抓起案上铁剑来,抽剑出鞘,招呼诸臣:“来来,都来看此恶金所铸,竟为利剑!”旋命众人找些木棒啊、竹竿啊之类的,将来试剑,都能一斩而过,剑刃不伤。大家伙儿全都啧啧称奇。2

熊宜僚好不容易才得着机会,低声问归生:“则那市贾,如何处分?”

归生闻言一愣:“何须处分?”随即明白过味儿来,这是要我代付赔偿金啊。便问朱飞:“府中可有十金?”

朱飞摇摇头:“实不足十金……若倾囊而授,勉强亦可,然我等归程便无盘费了。”

归生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去张荼身上搜搜,他卖剑而得五金,应该不至于那么快就都花完了。至于剩下的——“我书一信,汝往莫敖府上,为我商借五金,云有急用。”

——————————

其后几日,归生就一直在府邸里呆着,哪儿都没去,时常将张荼唤来,详细询问干将的铸剑之法。

张荼已经委婉地向慎遂打探过归生的身份了,知道是楚国白县之尹,而至于其他情况,慎遂守口如瓶。反倒是朱飞觇知归生之意,悄悄跑去恐吓张荼,说白公之母乃吴国公室之女,白公之舅乃是奄君——你别想跑,别说你逃不出楚国去,哪怕走运逃回了吴国,我们照样有门路逮你回来!

由此张荼只得暂息逃亡之念——况且他身上那点贝币全都给搜走啦,即便跑了也多半会被饿死——只希望自己偷学自干将的铸剑技术能被白公看中,从此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或能混张长期饭票。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归生但有所问,他绝无隐瞒,全都一一作答。

直到楚王章终于派人前来传唤,归生整顿衣冠,再次驰往王宫,通报进去,时候不大,又是那位宫厩尹栾偃出来,告诉说大王正忙,请白公先在偏殿等候。

引入偏殿,栾偃陪坐,才刚坐定,就开始跟归生扯起闲篇来。归生尝试着探问宫中情形,那栾偃竟然无所不答,很明显有示好之意。归生却也不疑有他——一个外国人,对待我这王孙公子,怎可能不恭敬呢?倘若疏慢,反倒要疑心楚王章诱我前来,其实有加害之意了……

整整等了一个上午,直到红日过顶,楚王章方才传唤归生。2

归生疾趋而入,大礼拜谒,随即直起腰来,悄悄打量对方。楚王章比归生大不了几岁,尚在青春,但或许是遗传所致吧,胡须颇为浓密……

也不对,归生心说我跟他可是堂叔侄啊,根儿都在楚平王那里,理论上容貌不应该差得太远。怎么我就只唇上有髭,颔下微须,没这一腮帮子的黑毛呢?难道是因为楚昭王他娘是西戎秦女的缘故?4

只听楚王章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子反治白县,据大宰、叶公往来所见,云民也熙熙,士亦融融,称为我楚之贤尹。不榖乃召唤来郢,想要询子反以治楚之策,未知子反何以教不榖啊?”

归生连连稽首,只说:“此臣本分,安敢称贤?臣位卑年幼,谋短识浅,哪有什么治楚之策可污大王之耳?”

楚王章反复询问,归生只是唯唯而已,最终楚王章不高兴了,说:“闻子反曾对叶公云:夫人,有能言而不能行者,有能行而不能言者,至于口称也敏,行事也良者,鲜矣哉。然卿治理白县,颇有劳绩,从破于陈,造云梯而先登,前后行事,难道不良么?卿从大宰使吴,复使于越,庭折吴、越二君,口舌之能,难道不敏么?缘何在不榖面前,三缄其口,不肯有所教益啊?

“心中有言,而不能直谏者,是臣不忠也;谏而不用,是主不明也。难道子反以不榖为不明之君么?”

归生长叹一口气,问道:“大王果欲闻臣之谈说乎?”

“自然,不榖千里召卿而来,难道只为见上一面,叙些契阔的么?”

归生双手一摊,苦笑道:“谈何容易啊。”不等楚王章反诘,当即一口气说道:“夫人之谈说,有悖于目、逆于耳、谬于心,其实便于身者,也有悦于目、顺于耳、快于心,然将毁于行者,若非圣主明王,谁能听之?

“曩昔关龙逄深谏于桀,王子比干直言于纣,此二臣者,皆竭尽忠虑,哀其主不体下情而使万民骚动,故乃直言其失,切谏其邪,将以为君之荣而除主之祸也。然世人反以为谤君之行,无人臣礼,使纷然而伤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设夏、殷之祚稍稍迟移,恐无昭雪之日。故云:谈何容易啊!

“前鉴是在,而后人不察,遂使奸佞得进,巧言利口,以悦君心,更倾社稷。此昔平王之信费无极而逐臣大父也,亦吴王信伯嚭而杀子胥也,前例纷纭,不绝于史,故云:谈何容易啊!”

他这一大套话,其实多半都是抄的,来自于西汉辞赋家东方朔所做《非有先生论》,假托一位“非有先生”(说白了就是没这先生)讽谏吴王(应该是指汉初的同姓诸侯,而非春秋时代的吴国之君),从而流传下来一个成语,就是——谈何容易。

原文很长,归生不可能全都背下来,而且非有先生拉拉杂杂说那么多吧,也就只能当成文学夸张来看,现实中真若某人跟领导掰扯那么多闲话而不入正题,领导能听你才怪呢。由此归生就大致上复述了前两段的内容,然后话锋一转,说:

“臣本有罪于楚,蒙大王宽赦,自当归县而尽职,焉敢再哓哓以论国事?且臣与令尹有隙,而云口称也敏,行事也良者,鲜矣哉,果有其人,得非执政之才乎?若敢置喙于楚政,令尹将疑臣有僭越之心矣。”

而今景氏执政,王孙宁、王孙宽分任令尹和司马两大要职,归生私下揣度,楚王章对此是不能毫无猜忌之心的——否则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自己说什么也是白费。那既然如此,自己在楚王章面前,就必须与景氏划清界限,可以表现自己一心为国,绝无恨恚景氏之意,但同时也得展露出忧谗畏讥,害怕遭景氏报复的怯意来,只有这样,接下去的某些话,楚王章才有可能听得进去。

楚王章闻言,先是一愕,随即脸上不满之色暂去,微微笑道:“令尹、司马,不在宫中,子反无虑。”

“大王左右,难道便绝无令尹、司马的耳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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