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四十三章、范蠡卖越

石原梓所部越卒,暂时拦住输运粮草物资的野人,护送楚使一行踏上浮桥,渡至笠泽北岸。远远的,只见一队人马在桥头迎候,当先车上,一人扶轼引颈而望,正乃越国上大夫范蠡是也。

归生急忙跳下车去,趋前行礼。范蠡也赶紧下车还礼,还说:“子反今为楚国正使,你我抗礼……”

我是一国执政,你是别国外交官,咱们身份持平,你不应该隔那么老远就先下车来啊。

归生笑笑:“若在越王营中,自当抗礼,此郊外也,不妨先叙私谊。”

范蠡点点头,说那也好——“子反便与我同乘吧。”

路上问问各自的情况,提起来文姜流产,范蠡也不禁有些感伤。随即他试探性地低声问归生:“小女暂不能侍君子,则子反望媵乎?”

归生瞥老丈人一眼,同样低声问道:“范氏,或文氏还有媵?”

“苦大夫有一女庶孙……”

媵是正妻的备胎,理论上关系越亲近越好,所以范蠡不可能挑个真正的越人为媵——必定会跟自家女儿争宠啊——由此才考虑苦成的孙女儿。终究大家都是楚国出身嘛,平常走得也还算近。

多可惜,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儿,且文种也没有女儿……

归生闻言,微微一笑,反问道:“媵是可以后添的么?”

从来嫁娶就一回,是否有陪媵,何人陪媵,都是事先商量定了的。比方说鲁国的伯姬出嫁为纪侯夫人,其妹叔姬因为年纪还小,要等五年之后方才于归,但这也是事先就确定好了媵的名份,没有隔几年新加人的道理。

对于归生的反诘,范蠡面不改色地回复道:“若执旧礼,小女便不当归于子反了。”归生当即接上一句:“媵亦旧礼,大人却又执着。”

范蠡闻言,不禁手捋胡须,哈哈大笑起来,随即揶揄归生道:“我是怕子反青春正盛,血气方刚,小女一人不足以奉侍也。我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将心比心……”

归生心说这老丈人真没溜儿……再次反问道:“则不知大人内帷,有多少佳丽侍奉?”

却不成想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范蠡听了,却瞬间便收敛起了笑容,说:“哪来的什么佳丽?”顿了一顿,又莫名其妙地慨叹道:“何谓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1

归生心说你没事背《诗经》干嘛?难道你是回想起了初恋的恋人了么?按你的年岁、履历,初恋应该还在楚国呢吧?如今说不定已经为人祖母了……

天才擦黑,一行人终于抵达姑苏城下。归生放眼一望,只见满目篝火,到处燎炬,正不知有多少人马,密匝匝地距离城壁里许而营。忍不住问范蠡:“贵国此番出师几何?”

“国中之卒,八成在此,十万或不足,九万而有余。今已将姑苏九门,尽皆封堵。”

说着话,还特意朝西方一指:“大夫曳庸亦率舟师横于夫椒,以防吴人经五湖而蹿。”

“不知姑苏城内,尚有多少吴卒?”

“附近国野之人,皆已入城守备,恐怕也有三四万吧。”

当然啦,越卒九万余应该是虚数,起码还包括三成左右的辅兵,但城内吴人则起码半数都是妇孺、奴隶,同样是打不了仗的。估计纯算战兵吧,是六七万对一两万。

归生继而探问道“则不知舍舅……”

“王孙雒、王孙苟,亦皆率其家臣入守姑苏矣。”

归生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心说舅舅你疯了,竟然还跑来打算为夫差殉死么?范蠡听他发问,便知其意,当下安慰道:“国有难,不旋踵而赴,也是士之道也。不过等城破之后,我定会奏请寡君,只要他二人肯降,便免其死。”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其实,寡君也并不想处死夫差,恐恶吴人也。偌大的疆土,即便取下也不易治理,若逼得吴人啸聚而起,复立新君,反倒是越国更大的祸患了。”

随即二人下车,范蠡引归生、栾偃入于主帐,拜见越王勾践。勾践接受了献礼,随便寒暄几句,便命送二位楚使别帐歇息。

可是出帐之后,范蠡特意一扯归生的衣袖,归生会意,随之避在一旁。只听范蠡低声说道:“有件事,子反不见寡君,我不便开口,既见寡君,乃可言矣。”

“请大人教诲。”

范蠡却并不即刻切入正题,先略略沉吟,然后开口问道:“子反以为,姑苏城几日可破?”

归生心说这问题我还打算问你咧,我怎么可能知道多久能破姑苏啊?当即回复道:“我不甚通晓军事,即便通晓,黑夜之间,不能瞻仰贵国师旅的众寡,不能觇见吴人防守的强弱,焉敢置喙啊?难道大人于此战便心中无数么?”

范蠡道:“数年之间,夫差倒行逆施,吴人离心背德,但恶夫差者,多已奔散,仍困守姑苏者,皆愿死守。姑苏本乃伍子胥所建,基厚三丈,堞高九雉,实在是天下罕有的雄城大邑,料难遽克也。

“孙武子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此言平原决胜,若伐大国,攻雄邑,十倍之兵,不能保其必克,况乎今我越卒,远到不了吴人的十倍。

“去岁吴地大饥,民皆蹿于海滨,实为灭吴之良机,上天所授,不可违也。师发前,寡君问五大夫,云笠泽易过,姑苏易围,然既围之后,要几日方能克陷哪?苦大夫云,非两岁不可,曳大夫、皋大夫则云,两岁或不足,一岁必有余。寡君因此踯躅……”

归生心说一场灭国之战嘛,打上一两年倒也不奇怪——貌似后来田单守即墨,就守了三年还是四年吧。问题是以这年月的军队素质,即便士人也半数不脱产,倘若迁延日久,后勤压力必大,越地的生产也会受到影响啊,勾践为此踯躅,倒也是正常的。

就此问道:“越国资储,可足两岁么?”

范蠡笑笑:“便三岁亦可。”

“如此,便不为难了。但不知大人与文大夫,又是如何说的?”

“文大夫不预军事,不肯言,但云不拘围困姑苏多久,他必使粮草物资,源源不断地资供前线。我则对寡君言道:‘最多一载,便可下姑苏而擒夫差。’寡君就此定计。”

归生朝范蠡一拱手:“想来大人腹有良谋了,请教。”他也不愿意跟这儿当军事观察员,一坐就是整整两年啊,他还牵挂着白邑和老婆呢。

范蠡道:“我言之于寡君,但请一人至于姑苏城下,则破城不难矣。”

“敢问是何人?”

范蠡不回答,只是望着归生,面露莫测高深的微笑。归生终究聪敏,脑筋稍稍一转,当即就明白了——“是故越王才遣使,告之于楚,并请寡君遣归生来此……”

我说的呢,为啥点名要我来做军事观察员,并且勾践还特意派石原梓到昭关来接我,紧赶慢赶,把我带来这姑苏城下……原来是用得上我啊!

范蠡点头道:“正是。子反前日造云梯,破陈城,此事已遍传诸侯之间,但不知那云梯之法,可能赐教么?”

归生闻言,不禁垂下头去,沉吟不语。

他是没想到,以这年月的交通和通讯水平,制造云梯之事,竟能“遍传诸侯之间”。不过再一琢磨,或许这只是范蠡的夸张罢了,但自己既已娶越女为妻,家中还有十多名越士为臣,且经常派他们回去打探越国动向,那讯息必定有所交互啊,自己有什么事迹,难道能够瞒得了越人么?

尤其是,能够瞒得了范蠡么?

只是这事儿吧,还真不方便答应。虽说楚、越有盟,终究是两邦而非一国,则云梯这种军国重器,若无楚王章点头,自己敢轻易对外泄露吗?这不是里通外国嘛!

注意哦,不必里通“敌”国,里通“外”国一样有罪。

他低着头琢磨,范蠡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隔了好一会儿,归生才反问道:“大人既献此计于越王,又何必唤我来此?之前遣使往郢都告伐,正好奏上寡君,请赐图谱,岂不不好?”我身为楚臣,既制此利器,必不敢不进献于国君,那你直接问楚王章要好啦。这么明显的事儿,你不可能想不到吧?

范蠡微微一笑道:“若如此,楚王念两国交谊,必定即允所请。”

归生一皱眉头:“难道说大人……其实不希望得到云梯之术?”

范蠡左右望望,最近的兵卒、从人也在丈余之外,这才又凑近一步,几乎是附着归生的耳朵,低声说道:“不瞒子反,寡君之为人,好声色,乐犬马,自矜而傲下,与那夫差,亦颇有相似之处。由此才罹夫椒之败,有会稽之耻。其后知耻而忍,一改旧习,耳不闻好音,衣不着重彩,甚至于亲执耒耜以劝耕,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始能败吴。

“然而人之素性,不易改也,时日渐移,故态将萌。此前两过笠泽,一入姑苏,寡君之志,乃渐骄盈,再加子反昔日于越宫之所言,乃以为灭吴必矣,此乃天意所资,而非人心所向。由此,我固欲使越灭吴,寡君逞其志,却不愿胜之过速,更资其骄心也……”1

归生闻言,不禁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心说老泰山您这心可够深的啊!

只听范蠡继续解释道:“我之本愿,越国盟楚而灭吴,从此楚之东境可安矣,祖宗之邦可固矣。然前夫差盟诸侯于黄池,消息传来,非但寡君心向往之,便文大夫也隐然而生为霸者执政之志。则若灭吴过速,越力不怠,寡君必趁势北上,效夫差过往之行。

“其为越国考量,如子反先前所言,寡君若有志于中原,恐堕夫差之下场;若为楚国考量,越师欲向中原,必努力经营淮泗之间,其许楚国淮上土地,未必肯与,其既不与,楚、越必争!因此为越国计,也为楚国计,不可使越师遽克姑苏!”

归生先朝范蠡深深一揖,低声道:“承感大人厚德,为楚国筹划。”随即嘴角略略一撇:“然大人未免太过看重归生,也太过看重那云梯了。陈终究是小国,便其都,不足五雉,云梯始能建功。今面此姑苏雄城,便有云梯,未必旬日间便能逾堞而登者也。”

范蠡笑道:“如此最好。”随即再次压低声音,对归生说:“今日子反初来,寡君不便相问,明日必召子反,请授云梯之术。子反不可轻与,一则当有所请……”

“我请者何?”

“便请寡君存留尊舅的性命可也。其后再云,军国重器,无君命不可私授,如此遣人再赴郢都,求取楚王之诺,往来亦数月矣。我越师正好趁此机会,发偏师席卷江水、五湖之间,彻底断绝吴人之后路,使夫差不能潜遁,候楚王令下,再造云梯不迟。”

归生表示疑问道:“则如此迁延,倘若不能如大人所言,一年破城,又如何?”

范蠡捋须而笑道:“便是我之误矣,苦、曳几位大夫所言是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之所以说一年就能攻陷姑苏城,不过是给勾践吃颗定心丸,促使他不要错失时机,下定决心伐吴而已,绝不至于所言不实,就遭勾践的严惩啊。而且越国五大夫之间,向来戮力同心而少龃龉矛盾,若事实证明了是苦成等人判断准确,那几位也会在勾践面前帮范蠡求情不是?

辞别范蠡之后,归生归帐歇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觉得自己这老丈人的心思真是太深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乎是将国君玩弄于股掌之上!要知道,当初力劝勾践包羞忍耻,入吴为质的,也是他范少伯……

还好范蠡虽然挂念祖宗所出的楚国,也还没有卖越而媚楚之意——楚国倒是也没这胃口要——否则的话,他必能如同伯嚭害伍子胥一般,先除掉文种,再把持越政,然后鼓动勾践重拾声色犬马,不恤民众,不亲国政,从而最终把越国给卖个好价钱的。

你说这家伙过后为啥要落跑呢?若仍留在越国,说不定有生之年,越地就归楚了……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