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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四十六章、大夫计然

这年月商业并不发达,尤其海上大宗货物的运输和贩卖,愿为者寥寥无几。好比吴国的海军,主要是用来运兵、运粮的;之罘山的齐国海军,主业是清剿附近岛夷,近年来岛夷多灭,渐不为祸,方才试行贸易,目的地主要是北匽,还有屠何。

所以石原氏这种私家海商,纯属异数啊——虽然山东半岛沿岸的夷人海商还有一些,但船只累积那么多,生意做得那么远的,目前为止,仅此一家。勾践能够一把将其揽至麾下,实在是撞上大运了。

由此,归生私底下就建议范蠡:“吴既灭,而越国暂无侵齐之意,海舟乃无所用矣。然此无用,仅言军事,若能用之于南北转运,进而货贸于齐、莒之间,必可富国。”

其实吧,倘若输运物资、粮秣,大概也就走走吴、越之间,最多逆长江而上一段距离罢了,至于江北、淮北,那是用不上的——因为那些地方沿岸多浅滩,没有合适停靠海船的地点,遑论港口。从长江口北上,第一站可以停靠之处,是在如今吴、莒边境上的纪鄣,再多迈一步,就出国了。

然若货卖,都不用去琅琊台,去成山,去转附,只要能把货物运到纪鄣,再经由陆路输往齐、鲁等国,那就近便多啦。由此归生建议,虽然越王有将吴国往日所侵土地归还故主之意,但纪鄣还是留下来的为好。

范蠡听了归生所言,并无丝毫思考的迹象——应该是早就想到了——当即低声叮嘱道:“此事,我自会寻机向寡君进言,子反切勿再说于第二人知道。”

归生心说这啥意思?你不至于怕我抢了进言之功啊,则难道你其实是想瞒着勾践,不跟他提这事儿吗?于是同样压低声音问道:“越王既有北上争霸之心,则大人对此又是如何看法?”

范蠡轻叹一声,说:“我无意说寡君为霸,能够灭吴,使越地久安,于愿足矣。然文大夫却欲为霸者执政……且如此大好时机,错失了也未免可惜啊……”

想当年夫差北上争霸,其实时机选择的不是太好,一方面吴、楚之间尚未和睦,越人于后虎视眈眈,另方面赵简子在晋、田恒在齐,两国说不上如日中天,却也并无罅隙可趁。2

而今勾践若能挟灭吴之势北上,所受阻力却要小得多了——在西与楚国结盟,在北暂时还没跟齐国撕破脸,最重要的,晋国恰逢世代交替,必定先考虑国内,再筹谋国外,无力与争盟主。

如此大好的机会,真是过了这村儿,就再没这店啦。

由此范蠡对归生说:“我意,使寡君结好于齐,北朝天子而会诸侯,得其名可也,不必求其实……”

既已将偌大的吴国一口吞下,这实利就已经得了够多了,必须徐徐消化,哪儿还有余力真的干预中原之事呢?

这也正是范蠡建议交还鲁、宋等国沂西土地,并且此番请命出使鲁国的主要原因。此外还稍稍透露,当初也正是他力主应允申包胥所请,期以十年,将淮上土地割让给楚国的。

范蠡未必对归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终究份属翁婿,而且分属两国,暂时没有什么利益纠葛,因而交谈之际,话题难免的逐渐深入起来。

据范蠡所说,越国的腹心之地,终究在会稽,并吴之后,长江以南皆可牢固掌控。但江北就不行了,从长江到淮水再到沂水,沿岸两三百里内,多沼泽、瘠田,人口稀少,生产极不发达,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尽收囊中的,且即便尝试握于手中,付出也必远远大过所得。

由此夫差当年才开邗沟,沟通长江和淮水,然后再沿着泗水、沂水北取中原。他为什么要泛海袭齐?正因为单独陆路进兵太不保险啦,不但路途遥远、坎坷,而且楚国还在旁边虎视眈眈。

一直要到泗水流域和沂水中游,周边土地才稍稍肥沃一些,人口稍稍稠密一些,但因为遥远,夫差侵夺鲁、宋的土地却无法有效治理,本欲灭郯,最终也没能拿下来。那些新得领土,不足为吴之宝,反倒成为一个大包袱,随时要担心齐、鲁来侵,越国因此才能乘隙而入……

则殷鉴在前,越国可不能再蹈其覆辙了。在范蠡看来,不但沂西,抑且连沂东的土地也没必要占据——即便占据,也只是名义上拥有罢了——可以交还宋、鲁、莒、郯等国。那么既然这片土地交出去了,与之衔接的荒僻的淮上之地,捏在手里也没什么意义啦,还不如送给楚国,让楚人去直面强齐呢。

倘若纯粹是个越人,估计范蠡定会如此向勾践进言,但他本乃楚士出身,不能不多多少少的,也为楚国考量一二。由此说道:“楚、齐之间,本不接壤,楚能服宋,而不能及于鲁,乃可相安无事,且共抗晋矣。倘若淮上之地,俱畁于楚,则楚国与鲁、莒相接,齐必不安……”

所以啊,只承诺将淮上土地的半数,自徐邑以西,割让给楚国,这样楚、齐之间就不至于起什么冲突了,楚国方面唯一所要面对的压力,只有西线的晋国,而东陲可保无犹矣。

“越终究是小国,且僻处东南,不便争衡于中原——此语,子反亦曾对我言说过——若能固守吴、越之地,与楚盟好,为楚之援,则我既不负越王之爱信,亦不伤祖宗之邦国,此生事业,至此完矣。”

归生不禁肃然起敬。范蠡的分析,跟他设想的差不多,但问题他是有后世两千年的见识的,且大略知晓其后之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局外人,可以俯瞰整片中国大地;范蠡身处局中,且长年居于吴、越,少履中原,头脑却还如此清醒,见识还如此明晰,果然不愧是青史留名的智谋之士啊。

于是又试探性地问范蠡道:“既然如此,灭吴之后,大人当复如何?是仍留会稽辅佐越王呢,还是归封以乐天年啊?”

越国也是行封建的,只不过因为地方小、人口稀,所以封得不多、不广罢了。范蠡早就被勾践封在东南边陲的鄞邑,有户两百余,大概齐跟如今楚国新封的?君差不太多。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范蠡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归生心说你打算落跑是吧?他真想装神弄鬼一番,说我看大人的面相,不能久为封君,莫非晚年事业在商贾么?但终于还是咬紧牙关给忍了。

一时装神棍可能很好玩儿,但若此名传之于外,那就不有趣啦,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多少祸患……

他们所乘坐的这十条海船,大小不一,其最巨者,石原梓吹嘘说仅仅稍逊于齐、吴两国海军的旗舰,但在归生估算,可能还到不了一百吨。因为包括水手在内,仅能载乘六七十人而已,其它车马、货物,数量亦极有限。

但他初见这些海船的时候,却仍旧难以自抑地愣怔了一下,使得伴随其侧的范蠡,以及来迎的石原梓,都颇有些成就感。

为什么愣神儿呢?因为与归生穿越前的历史常识不尽相符,这海船上竟然立着桅杆,是有帆的!1

他恍惚记得,中国最早的帆船应该到西汉才有吧,这还差着好几百年哪。

不过再一琢磨,也便释然。从来技术都是逐步发展的,更需逐级完善——除非跳出个他一样的穿越者来——后人通过典籍中的蛛丝马迹,甚至于直接从地下掘出文物来,从而判断一项技术产生的年代,只能是下限,而非上限。

也就是说,后人判断在西汉时,中国有了帆船,只能说帆船在中国的产生绝对不会晚于这一时期而已,至于其源头、滥觞,还可以上溯多少年,那就根本说不准啦。

继而经过观察,归生发现这或许真是帆船的滥觞,因为海船的主动力还是划桨,船帆仅仅作为辅助罢了。且据石原梓所说,沿岸海流基本上是由北向南的,这时候(孟夏)却少西北风而多东南风,故此常会用到船帆。倘若换了一个季节,有可能会将船帆卷起,彻底不用。

孟夏时节,沿海南向的海流相对较缓,再加上扬帆鼓风,石原梓夸耀说:“我舟疾若奔马!”但归生穿越前虽然没有坐过海船,却曾在长江上乘过机帆船,对比之下,这十条船就跟蜗牛爬一样……即便如此,可能航速还到不了两节,终究不必要象走陆路那样,三十里便一宿,而是整日航行,由此千里之途,不过短短半个月便抵达了终点。

终点是在纪鄣,那是一座小小的城邑,有吴人不足百户,常驻兵卒三十余人。石原梓的船队南来北往,常于此处歇泊,吴人毫无防备,于是在范蠡的指挥之下,数百人一拥而上,很快便控制住了码头,进而入据城邑。

由此便暂别石原梓,经陆路向西疾行,绕过仍在吴人掌控下的向、根牟和阳三座小邑,六日之后,终于踏入鲁境。遂经费、颛臾、邾而抵达曲阜,鲁侯蒋派大夫孟孙彘出城远迎。2

——归生在路途之中也是做过功课的,从前知道鲁国是“三桓”执政,如今更知晓了当代的季孙氏当主为季孙肥,孟孙氏当主为孟孙彘,叔孙氏当主为叔孙舒。

至于那个曾经拜孔子为师的孟孙何忌,正乃孟孙彘之父,前几年去世了,谥为孟懿子。1

因为途中范蠡就问过归生:“子反既好儒,则孔门弟子多在于鲁,可望相见否?”

归生连连摇头:“不见。”他当日纯为了压颛孙师的气焰,方才诡称是孔子的记名弟子,其后也没敢跟颛孙师说太多话,直接堵了一句便趁胜转进了;这如今若还敢扯虎皮做大旗,必遭孔门弟子的围殴啊,即便他再如何舌利如剑,能斗得过那么多真货么?

再者说了,若在独尊儒术的时代,孔门嫡传的大旗再如何难打,也是一定要扛将出来自重身份的;但在这年月,虽然尚无百家争鸣,孔门也只是诸多思潮之一股罢了,传播范围不广,影响力也不怎么大。由此王子庆自称好儒,才打算以他为始,在楚国推广孔门之政——在他之前,从来没人起过类似念头。

说白了,因为孔子曾经一度入楚,所以楚人对儒门的接受程度还算比较高,即便如此,楚士之七成只信传统,两成好老子之学,至于崇儒者,可能还到不了一成。

如今王子庆以子张为师,若他将来真能成为令尹,果施儒政于楚国,说不定情况会有所改观吧。但在今天,归生还真没必要甘犯危难,再去冒充孔门高足。

然而他此番跟随范蠡来鲁,自然也有想见之人,其一——“不知子贡可在鲁国么?”

范蠡摇摇头,叹息道:“我亦曾遣人探问,然子贡常贸易于齐、卫之间,怕是不在鲁国。”

归生闻言,多少有些遗憾,便又问道:“不知季孙氏之臣公输般,是否在曲阜……”

范蠡一皱眉头:“公输般……是何人也?”

黄覆因为喜欢所谓“机巧之术”,所以才会听说过,更进而关注鲁班,至于越国的上大夫,就不大可能听说过一名小小的季孙氏的陪臣啦——除非这陪臣能言善辩,曾经折冲于樽俎之间,或者力大无穷,曾经立功于疆场之上。

归生很想把鲁班招致麾下,只可惜此番赴鲁,时机不合适。一则他是假冒越国副使来的,而非光明正大的楚国使臣,有些话不方便跟鲁班明说;二则此行以范蠡为主,说不定老丈人会为了越国考虑,到时候横插一杠,从自己手里抢人呢。

有这两个难点,相比之下,是否对得起黄覆,倒并不重要了……

由此归生干脆对范蠡明言,说此人善制机关,我对他很感兴趣,希望您能帮忙打听一下消息,最好让我见他一面——无意游说去鲁,只是先认识认识,留个好印象罢了。范蠡当即应允。

且说孟孙彘将一行越国来人引入曲阜城,舍于客馆,然后稍稍探问一下来意:“不知范大夫、计大夫远来,降临敝邑,是越君有所垂赐于寡君乎?或欲经由敝国,再向他国去啊?”

所谓“计大夫”,就是归生的化名。范蠡要他假充越国副使,起个假名,归生想了想,便回答说:“名之计然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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