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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四十七章、此周礼也

归生在穿越之前,就从某本历史小说里读到过,说勾践麾下有一大夫名为计然,智深而谋广,不亚于范蠡、文种,曾献五策于勾践,遂使越国灭吴。然而这段时间居于姑苏城下越营,多方探问,却压根儿没这么一个人。

有可能吧,是史书误记了;也有可能所谓计然,就是如今越国五大夫之一——文种、范蠡、皋如三人可能性最大——因为口音或者文字问题,讹其姓名。这也是司空见惯之事,好比说归生之舅、吴大夫王孙雒,就被中原诸国误称为“公孙雄”。

那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当这个计然吧,为越国中大夫。2

当下范蠡向孟孙彘致意,说我等此来,正是奉了寡君之命,请求拜会鲁君的——“今我越国十万雄师,陈于姑苏城下,暴吴旦夕灭亡,其地尽入我越,则越国将与贵国相邻矣,久疏聘问,今乃来报。”

又说几句,孟孙彘告辞而去,急匆匆驰入鲁宫,求见鲁侯蒋。等进了大殿一瞧,另两位执政季孙肥和叔孙舒正左右陪侍鲁侯而坐——全都在等消息哪。

“见过国君,见过两位叔父。”

季孙肥一摆手:“子亥无须多礼,请坐——不知越使来此,究竟何意啊?”

自打听说越国使者前来,鲁国君臣便一日三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才好。吴国如今衰颓,屡败于越,而去冬越国更兴大军围困姑苏,隐有灭吴之志,此事自然也已经传到了曲阜,鲁人为此,自不能不惊骇、觳觫。

回想数年之前,夫差亲率重兵北上,先遣使聘鲁,鲁国不服,于是吴军就直接动兵,把它给打服了——先失沂西土地,继定城下之盟。再然后鲁国就被绑上了吴国的战车,吴、鲁、邾、郯联兵伐齐。

一开始战事还算顺利,但很快夫差就盟诸侯于黄池,随即退兵了,从此被越国牢牢绊住,再难北上。由此鲁国君臣被迫将出宗庙重器来,厚赂田恒,方才勉勉强强取得了齐国的谅解。

如今越将灭吴,那天晓得历史会不会重演啊!咱们是不是还要跟越人见上一仗呢?倘若再次臣服于越,完了越人南归,再被楚国绊住,不克来援,这朝秦暮楚的,齐国方面还肯再原谅咱吗?

由此君臣下上,无不忐忑,好不容易迎接到了越使,忙问前去接待的孟孙彘,越使此来,究竟何意啊?最好只是途经我国,要往别处去的……

孟孙彘苦笑道:“越使此来,确乎为聘我鲁国也。”眼瞧着君臣三人的面色都极难看,方才稍稍膝行两步,压低声音说道:“然臣观越使之意,与昔日吴使不同,无轻慢之态,无倨傲之色,且……仿佛暗示,越君有语,望国君北诉于齐。”

鲁侯蒋当即就是一哆嗦:“得无欲服齐乎?!”

叔孙舒宽慰道:“国君不必过虑,越人若欲服齐,自当往聘于齐,焉有使我国代传讯息之理啊?臣以为,越欲示好于齐,惜乎从未聘问,恐事不协,乃央之我鲁国也。”

季孙肥“啧”了一声:“这些蛮夷,的是难弄!”随即朝孟孙彘一瞪眼:“子亥是如何办事的?竟连越人是好意是恶意,都不能探知么?”

叔孙舒苦笑道:“好意、恶意,探知了又能如何?若越人欲盟我而合兵向齐,算是好意,还是恶意?我自当待之以礼,受之于庭,等明晰其来意后,再做打算不迟。”

季孙肥点点头,随即转过头去问鲁侯蒋:“则国君以为,如何见越使为好?以谁为相最佳?”

鲁侯蒋忍不住轻叹一声:“惜乎仲尼殁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住嘴,正色答道:“大夫执国政,寡人唯大夫之命是听。”

叔孙舒道:“如何见越使?自然是列鼎于堂,召之于庭了,不可目其为夷,而要以诸侯来使之礼,隆重相见。”接着问孟孙彘:“尊叔父可能为相否?”

所云“尊叔父”,是指南宫敬叔。想当初孟僖子临终之时,曾命二子——孟懿子(孟孙何忌)和南宫敬叔——皆拜孔子为师,要说孔门弟子中社会地位最高的,就是那位南宫敬叔啦。

然而孟孙彘却摇摇头:“叔父病重,恐难受命。”

“则仲尼的门徒,在曲阜者,尚有何人可使?”

孟孙彘望向季孙肥:“如此重任,非子有不可,还望叔父允准。”

子有本名冉求,孔门高足,是季氏家臣出身。他曾经从征抵抗齐师,以三百徒步猛冲敌阵,获甲首八十级,由此得到季孙肥的重用,任为家宰。冉求趁机向季孙肥进言,迎回了在外流亡十四年的孔子,这才使孔子得以安逝于父母之邦。

于是季孙肥急召冉求来见,使鲁侯蒋命之为相——不是宰相,而是指重大祭祀或外交活动的典礼官,好比说当初齐、鲁夹谷之会,就是由孔子担任的相。

冉求推辞道:“若论言辞,臣不如子游也……”子游就是言偃。

叔孙舒摇头道:“言偃是吴人,今吴、越相争,如何能让他去接待越使?”

“娴熟礼仪,臣不如子贱也……”子贱就是宓不齐。

“宓不齐见为单父之宰,不克抽身,遽来曲阜啊。”

孔子去世之后,其弟子星流云散,好比说端木赐就跑卫国做生意去了;宰予赴齐,投入田恒门下;卜商如晋,据说是追随了魏卿……仍旧留在鲁国的,不足其半——还死了不少——且多未仕。因而冉求想要利用这个机会,推荐同门师兄弟,觅一晋身之阶。

只可惜连提了好几人,都被三桓给否了,说你可以召他们来帮忙啊,但相之重任,必须落在你冉子有的肩膀上,舍卿无他。

冉求没有办法,只得应承下来,随即转向孟孙彘:“敢问孟大夫,其越使为谁?”

“上大夫范蠡,与中大夫计然。”

冉求沉吟道:“子贡曾往使越,见过范蠡,归云越国五大夫,以此范大夫智谋最深,且能言善辩。至于计然,不曾听说过……”

孟孙彘道:“此人年纪甚轻,寡言少语,恐是越国公孙,随使而已,子有不必太过在意。”

冉求说好吧,便朝鲁侯蒋深深一揖:“敢请国君定下见面之期,陪臣这便去通告越使。”

鲁侯蒋望向季孙肥,季孙肥发话道:“期以后日可也。”

冉求领命而退,下去准备了一番,便往馆舍拜会越使,通报日期,并且商定仪程。

同时也送去便宴所需的物资——煮熟的一牢(猪牛羊)布于庭西,设礼仪用鼎九具,煮饭用鼎三具;生的一牢布于庭东,设礼仪用鼎七具。用八簋、六铏、两簠、八壶盛装食物,奉上正堂;用六簋、四铏、两簠、六壶盛装食物,奉给居于西屋的从者。此外还备有粟、禾二十车,薪刍四十车,备越使日常所用。2

冉求衣冠整肃,端立堂前,指划若定,且还逐一喊出名目来,瞧得堂上的范蠡、归生等人目瞪口呆。等到飨宴过后,冉求方才躬下身,登阶而上,向越使再拜致意,说:“其后日,寡君闲暇,可以恭候尊使大驾。”2

“仪程如何?”

“后日厥明,陪臣至馆,迎接尊使。请服皮弁,至于朝上,循序而入。以敝国季孙大夫为上傧,陪臣为承傧,敝士樊须为绍傧。寡君亦皮弁,迎尊使于大门内,陪臣引入。尊使请自门左入,寡君再拜,尊使请避,不回拜。寡君揖入,每一门皆曲揖,及于庙门,再揖入,立于中庭,尊使请近西塾而立……”2

堂堂堂一大套,听得范蠡和归生脑仁儿都疼,这压根儿就记不住啊。二人对视一眼,于是归生将手一抬,打断对方的长篇说辞,道声:“且慢。”

随即问道:“尚未请教大夫尊名。”

冉求躬身道:“未能及时通名,陪臣之罪也。仆,季氏之宰冉求。”

“莫非是孔门高足子有先生么?”

“不敢,正是。”

“适才所云为绍傧之樊须,莫非亦同门之子迟先生么?”

“正是。”

归生心说怪不得,对方果然派出来一伙儒生啊,幸亏自己没打儒门之旗。顿了一顿,试探性地问道:“不期鲁国之礼,如此繁琐……”

“尊使误矣,此周礼也,非鲁礼也。”

“周礼……则不知昔日齐、吴来使聘问,也这般繁琐么?”

冉求闻言,稍稍一愣,随即苦笑道:“吴,夷人……”猛然间反应过来,赶紧咬紧牙关,把这句话给咽了,重新回答道:“吴使倨傲,齐使轻慢,皆请简礼而聘,窃以为不足取。”

礼仪,原本是祀神之仪典,周代稍轻祭祀而重于人伦,便继承、敷演而成人与人之间……不对,是贵族与贵族之间的行为规范,为示敬且故作神秘,以维系自身的统治。不过所谓周公制礼,其实当时的礼仪还很粗疏,相对简单,其后才逐渐繁复化。

但在繁琐到一定程度之后,实不便于通行,便又渐趋简省。尤其在进入春秋以后,人欲横流,绝非礼仪所可约束,贵族们自然而然地就把周礼给抛脑后去了。

好比说齐、鲁夹谷之会,齐景公先命莱俘执剑戟鼓噪而进,复使倡优戏于堂前,打算威吓甚至于劫持鲁定公,以谋求对己方有利的外交结果——倘若仍尊周礼,即便想玩儿花样,也不至于如此粗糙吧。当时孔子疾趋而进,历阶而登,义正辞严地指责齐国君臣,才最终迫使齐国归还所侵鲁国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

然而,其事倘若倒将过来,小弱之鲁胆敢有违周礼,齐人必定一把揪住不放,甚至于有可能直接扣下鲁定公。由此可知,礼仪不如实力。

好比说,邾、邹若遣使入鲁,那自然鲁国方面规定了报聘仪程,哪怕再繁琐,再荒诞,也是不敢口出怨言的。但归生本乃楚臣,如今代表越国,腰杆儿天然是硬的,将心比心,觉得齐国尚不可知,吴国那票贵族我可熟啊,他们应该不会耐烦冉求所讲的那么大一套吧?

由此开言询问,冉求不禁黯然。

实话说,鲁侯虽然是周公后裔,在诸侯间对于周礼的保存最为完善,而且到这年月,确实除了周礼也没啥可以向别国显摆的,但原本的聘仪,却也并没那么麻烦。只为孔子一心恢复周礼,到处访求故典,真的假的、有的没的全都汇总起来,叠床架屋,方才成就了这一套。

冉求本以为,越国偏在边鄙,越人普遍的没文化——起码是不熟周礼——自己或许有机会将夫子所教,真正施行一番,倘若由此成为鲁国接待使臣的定例,那就再好不过啦。谁成想所言还不到三分之一,越使便不耐烦了,开言询问:你们过去接待齐国和吴国的使节,也是这么干的吗?

冉求不敢欺瞒,只得实话实说:其实吧,齐、吴使节入鲁报聘,全都简省了仪程。不过还是忍不住加上一句:他们态度倨傲,轻慢周礼,不足为法。

旋听对面“计大夫”追问道:“则齐、吴相比,谁更简约?”

“吴使最简。”

范蠡开口道:“既如此,我等从吴可也。”尽量的,怎么简单怎么来。

冉求心中郁闷,才想再劝,猛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于是深揖为礼道:“其实仪程之简繁,与所使之来由相关,陪臣不知尊使报聘敝国,其意为何——通声乎?示好乎?或者有所请问?则不便更改仪程矣。”

范蠡又和归生对视一眼,心说:“孔门弟子,果然不凡啊。”

此前孟孙彘来迎,他就简简单单地说了句:“久疏聘问,今乃来报。”仿佛只是普通的互通讯息而已,是否还有要求,矢口不言——主要是卖个关子,先让鲁国君臣提心吊胆几天,那到时候再释放善意,将能获取更佳的效果。

但如今冉求开出条件来了:想要简省仪程,也不是不行啊,但请二位先划下道儿来吧?

范蠡想了想,便回复道:“实不相瞒,我越师行将灭吴,奄有吴地,及于泗、沂,与贵国相邻,则恐无端而起龃龉,乃当先商定疆界也。”

冉求闻言,面色微变,心中则是翻江倒海,波澜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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