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五十九章、叶县之龙

归生往见沈尹射,谈话间东拐西绕的,逐渐提起了屈氏受封于阳城之事,随即慨叹一声,说:

“封建以命亲戚,如周之封周公之子于鲁、召公之子于匽、唐叔虞于晋也,然亦当酬答功劳,如周之封大公望于齐、南容子于随也。则叶公与申子咸有大功于我楚,申子之孙已然受封,叶公却反复辞封,固使人敬其志,而亦使人憾其事啊。”

仿佛是在勾引沈尹射:你家应该也够资格被拜为封君啊,你有没有这个想法呢?

暗中观察沈尹射的表情,果然,对方稍稍流露些遗憾之色,但很快便端正仪态,似乎无所谓地笑笑说:“家父虽有微功于国,如何敢与申子相比?虽为诸熊,血源却疏,其不肯受封,合乎于臣道也,射自然不能背父之志。”

归生凑近一些,表情诚恳地说道:“叶公曾过于白,与归生言及封建之事,他本不赞成大王封建诸臣,是我反复剖析利弊,乃稍稍得缓。然虽如此,叶公云:‘我终不受封也,始绝之而终受之,景氏之事,我不能为。’

“是叶公绝不肯得封,明矣。然大王亦常感念叶公之恩,思封沈尹氏,则若不强其志,得非意在司直乎?”

不等沈尹射有所反应,归生便继续说道:“然在归生愚见,若叶公百年之后,大王封拜沈尹氏,还望司直千万推辞勿受,此于沈尹氏为有利也。”

沈尹射不免一头雾水,就问:“受封而领其土、牧其人,人皆想望其事也,惜我沈尹氏之微功尚不足以承受而已。然虽如此,白公既然赞成封建,为何要劝我辞之?虽然射本无其意,但不明其中缘由,敢请教诲一二。”

归生暗自好笑,心说什么“本无其意”,你用得着赶紧撇清吗?当下凑近一些,详细解释道:

“申子有大功于楚,未受封而殁,大王乃封其孙于?,小邑也,不过奉申子之祀罢了。叶公亦有大功于楚,惜乎不肯受封,则大王若封司直,援其例,也当在腹内小邑。沈尹氏本可就雄邑、牧广田,而乃屈居于尺寸之地,何其的可惜啊?不如请辞,以待将来。”

“将来如何?”

“大王今之所封,除?邑外,皆在北边,当晋与郑,以期为国守边而御寇。如子良(王子庆)为平舆君,且守陈,尝过于白,谓归生曰:‘我只一身,不能两分,如何能既安平舆,复定陈县?大王何不封我于陈,乃可两全。’

“我问:‘则王子之政,重在于陈乎,重在平舆乎?’子良云:‘陈,我暂守之地也,平舆,子孙永继之业也,何须踌躇?’”

注目沈尹射,微微一笑,问道:“则司直以为,今令尹之心是在郢呢,还是在析?司马之心是在郢呢,还是在鲁阳?”

沈尹射答道:“自然是在析与鲁阳,此亦人情之常也。”

归生抚掌道:“司直所言是也,既为人情之常,大王焉有不明之理啊?乃因初拜封君,不便遽改旧任,是以析君为令尹,鲁阳君为司马,平舆君为陈公。然阳城君却不能为莫敖,故莫敖已有此先见,乃传其位于侄固,而受其土畁子春也。

“由此可见,封君不宜再兼别任,必将成为定制,则若沈尹氏受封,司直尚可居郢乎?即便身居,而心在封,大王亦不敢笃任之也。何不如……”

说着说着,更加凑近些,声音也压得更低,说:“司直将此道理,明白奏上大王,云封君不宜别任,大王乃必释归景氏,则令尹之位,舍司直其谁啊?

“司直若能为一任令尹,可绍乃父之志,谋立大功于国,等到去位,复请大王封沈尹氏,则必在边邑重镇,有沃土良田可传诸子孙矣!”

归生的意思很明确,就是希望沈尹射利用封君不宜兼任他职的理由,把景氏兄弟给轰回封地上去,到时候顺序晋升,让沈尹射做令尹,或者起码做司马——莫敖是世袭的,屈氏做不了令尹、司马,大师只是宗族长老,也不能升为二卿——那自己在朝中就算重新有个靠山啦。

他此来本想厚赂沈尹射,抱上一条大腿,以促使自己尽快受封。但是见了面一观察,沈尹射对自己态度还挺不错,颇释善意,于是脑筋一转,献上此计。

沈尹射闻言,沉吟少顷,徐徐说道:“白公之言有理,封君实不宜别任。前岁令尹归封,司马守国,去岁令尹归来,司马复出……”

归生笑一笑,插嘴道:“我此前从越大夫范蠡使鲁,见鲁三桓,虽内秉国,却因久不归封,封邑之政尽落其宰之手,何其的可笑啊。曩昔孔仲尼欲堕三都,三桓允之,而公山弗扰、公敛处父据邑而衅,遂使仲尼功败垂成——于此事,司直可曾听闻否?景氏亦有所虑也,不如请其息肩,专注于封事。”

言下之意:你还可以宣扬三桓如今的尴尬处境,从而恐吓和规劝景氏,自己辞职就封啊。

沈尹射听了这番话,不由得胸中冒起了熊熊的野心之火。

原本他家虽出熊氏,但分爨已久,血源疏隔,没有什么太过光明的前程,他只希望能够靠着老爹守牧叶县二十多年来培养起的威望和人脉,将来可以继为叶县之尹,退一步别县之尹也成啊。谁成想风云突变,白公胜乱郢,叶公乃凭其威名,会合方城外诸县之卒往讨,得胜后竟然一步登天,身兼二卿之职,成为楚国执政!

沈尹氏原本是与令尹、司马无缘的,哪怕这司直,沈尹射也从来没敢奢望过。但作为曾经的执政之子,如今他不但能够受召入郢,执掌司法大权,抑且令尹、司马,未必无望啊。

楚王章有以沈尹氏来拮抗甚至于压制景氏之意,这是个人就都能瞧得出来,但沈尹射原本以为吧,要等景氏兄弟年老之后,主动请辞,自己才或许有机会执政。问题是那哥儿俩貌似比自己还小几岁呢,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熬得到那一天……

如今归生献计,使得他有机会在数年之内,便取景氏而自代,怎可能不动心呢?

由此二人相谈甚欢,完了沈尹射还盛摆宴席,款待归生。

辞出司直府之后,归生看看天色,便问驾车的新垣熙:“南市几时闭锁?”新垣熙会意,答道:“白公欲往见熊宜僚乎?若疾驰前往,坐不移时,应该还来得及。”

于是归生便前往南市,去访熊宜僚,熊宜僚出门拜见,说:“听闻白公入郢,宜僚本当先往拜会,只因小儿得病,心乱而不能成行……竟使白公枉驾光临,宜僚之罪也。”

归生伸手把他搀扶起来,问道:“卿子如何了?”

熊宜僚勉强一笑,说:“已服过药,无恙了……”

其实他儿子压根儿就没病,只是随便找个借口罢了。终究熊宜僚不是归生的家臣啊,哪有归生一回郢,就巴巴地跑去拜望,听候差遣的道理?他心说我就在家里等着吧,你若有事,自然会命人来唤我的。

但没想到,归生竟然亲自登门来了。

当下将归生让入室中,归生左右一瞥,心说这屋子真小啊……不禁摇头道:“宜僚于我,为友为朋,此前多有襄助,我亦曾遣人送米粮、币帛来,为何仍居此穷巷陋室之中哪?”

熊宜僚苦笑道:“郢都地狭而人众,房屋价贵,不能更换。”

归生心说我所居的东城可不见得有多拥挤,其西城、北城亦然,都是熊氏贵族所居,往往院落广大,房屋高敞。只有南城才人多地少,即便这南市之内,也搞得到处都是违章建筑,道路一天比一天更为狭窄……

当下转过身去,吩咐新垣熙:“去寻一处好屋舍,购置了以赠宜僚。”

新垣熙还没应命,熊宜僚赶紧摆手逊谢。归生说了:“朋友有通财之义,宜僚勿辞。”熊宜僚忙道:“白公礼贤下士,以我为友,我却不能腆颜相认——白公终究是贵人,而我不过白身也。”

两人推推让让好一阵子,最终归生说那这样吧,我请你帮忙做一件事,便以一宅作为酬答,那你总不能再拒绝了吧?

“方有疑难,宜僚乃不肯助我乎?”

熊宜僚心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白白地送我一套房子,肯定是有所差遣。但以归生的身份、地位,肯做这般表态,也已经很难能可贵啦。当即颔首,说:“我有妻、子难弃,请恕不能为白公效死。舍此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归生说好,不过今天已经不早了,再过一会儿,怕是南市要上锁——“请宜僚明晨再光降敝宅。”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熊宜僚就跑城东的白公府邸来了,于门前等候。归生都还没起身呢,闻报匆匆梳洗一番,便亲自出门去迎熊宜僚,让至堂上,然后屏退众人,单独与之交谈。

归生首先问道:“景氏执政,亦两岁矣,国人以为如何啊?”

熊宜僚听问,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心说你不会也想学你爹,袭杀令尹和司马吧?他想了一想,还是老实回答道:“此前令尹逐退巴师,声望一时无两,然其后受封于析,两度就封,似于国事不甚勤勉,国人多少有些失望……司马虽亦受封鲁阳,去而不久便还,且常抚恤民众,由此国人之敬司马,过于令尹。”

归生点点头,复问:“司直又如何?”

“司直本叶公之子,国人因慕叶公,亦爱司直。其入郢虽不久,施刑也还算公道,国人皆谓:‘唯叶县之龙,始能诞此龙子也。’”1

归生闻言,不禁发笑,问:“叶公已成龙乎?”

龙在这年月虽是传说中的神物,却还并没有和帝王之家直接关联起来,说叶公是“叶县之龙”,倒是不犯什么忌讳。

随即归生便压低声音,对熊宜僚说:“我之心,宜僚素知,唯求自保,从无害人之意。然景氏移恨于我,前景朝遣人行刺,伐陈时又诸多刁难,今景氏复阻我受封,乃不得不有所应对之策也。”

关于刺杀等事,熊宜僚早就从白县属臣嘴里听说过了,至于景氏阻挠归生受封,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他交友广阔,自也有所耳闻。但还是先点一点头,继而又摇头,诚恳地告诫道:“景氏虽苛待白公,白公还当待之以直道,不可擅启邪念啊!”

归生笑笑:“宜僚以为我要害景氏?非也。若景氏果真一心谋国,我必退让三舍,宁可委曲求全,不起对抗之念。然今如宜僚所言,景宁既受封土,乃疏国政,不堪再居令尹之位——我欲易之以司直,宜僚以为如何?”

熊宜僚想了一想,回答道:“司直为令尹,国人必喜。则白公之意,是想逐……请景氏卸职归封么?”

归生点点头,说:“景氏在朝中,心怀私忿,既不利于我,复无益于国。不如请其归封,易以沈尹氏执政,则大王无所疑忌,国家可得安泰,我亦不受其害,岂非三全之策么?”

“然则,白公要如何请景氏归封呢?若使宜僚传言污之,其事无道,请恕不能从命。”

熊宜僚很聪明,他知道归生想要自己帮忙对付景氏,那只有两种可能性啊,一是利用自己的武勇,前去行刺——可是自己早就说过了,你用一套房子,还真换不到我这条性命,我不会为你去死的。

第二种可能性,就是利用自己交友广阔,尤其在郢都中下层中还有些声望,帮忙传播些流言蜚语,从而败坏景氏兄弟的名声,促使楚王章罢免其职,或者逼迫他们主动辞职。但这种事儿太龌龊,我不屑为之。

归生不禁笑着一拍熊宜僚的肩膀,说:“宜僚果然是聪明人,然我虽非君子,亦不肯为不道之事。我确实想要宜僚相助,在郢都传播些流言,但其实与景氏无关。”

“请恕不敏,不能明了白公真意,还望明言。”

归生字斟句酌地解释道:“景氏既受封,其心七成在其封,而三成在国事,因令尹、司马之位,迟早卸肩,而封土可以传诸子孙百世也。则若使景氏担忧,其身久不在封,则封土将不复为其所有,乃必自请辞于大王矣。”

熊宜僚道:“令尹每岁必归于析,为初受封也,不得不频繁看视,且待其封稳固,自然收心于国事矣。我也知道,别国之封君,往往有久居于都,而邑政为其宰所把持者,然今令尹使景朝守析,司马使景平守鲁阳,兄弟也,手足也,必不肯背。”

归生一撇嘴:“孰云兄弟、手足,而必不背?”

熊宜僚一皱眉头:“可有相类似之事乎?”

归生摇摇头,说:“我尚不能得知。”顿了一顿,又说:“然亦不妨编个故事。”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