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生离开陈县之后，又顺道跑了趟城父，拜见……不，是命守将前来拜见，然后才匆匆赶往娄林，抵达之时，草长莺飞，已经是季春三月了。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农夫，分明早就开始了翻土劳作。归生一眼望过去，只见绝大多数都还是用的耒耜，只有绝少数农人牵牛拉犁——那肯定都是先期迁来的楚人了。
来到娄林门口，定睛一瞧，这城邑还真是小啊……壁墙可能也就四米来高，叠三层罗汉便可翻越，而且还多处崩坏未修。归生的脸不禁有些拉长，旋见一群人急出邑门，躬身相迎。
归生当初点了几个人，负责迁民之事，为首的就是家宰奄烛——虽说未必可信，终究他在管理方面的经验比较丰富——其次为越士首领容英，后续保护着大队前往的负责人，还有朱飞和熊宜僚。如今这些人就都出来迎接了，此外人群中还有一个陌生面孔，操着口半生不熟的吴言，还得奄烛帮忙翻译，料应是本地土著的首领吧。
询问之下，才知道此人名叫徐渝，字子垠，闻其氏，就知道跟当年的徐国宗室有关系了——当然也仅仅是有关系，自称乃徐偃王之后，可信程度有多高就不好说啦。1
归生原本以为，娄林管事的会是位耆老，没想到这个徐渝也就三十来岁，正当壮年。事后熊宜僚告诉他，原本由一名吴士担任娄林之宰，等到越师攻破姑苏后北上，邑人便绑了吴士往献，领头的是徐渝，由此徐渝便“窃据”了邑政。
貌似这人在邑内名望还挺高的，而且颇有些治理之才。
归生在众人簇拥之下，返回公府……如今也可以称之为宫了。坐定之后，他先问奄烛：“我自西来，其邑西未见丝毫修缮的痕迹，不知道你究竟修了何处哪？”
奄烛当即苦着脸叩头道：“臣有罪，请昌文君责罚！”
分手之前，归生详细地给几名重臣安排了就封后的工作。首先，要求奄烛向徐邑讨要物资，修缮邑墙——官邸就不必了，收拾收拾，能暂住就成，反正我家人口少；其次，要容英尽快把迁人的住处安排好。
娄林原本不过两百户，如今足足增加了三百三十多户，总得有房子可住啊。归生关照容英，绝不可夺占徐人之屋，除了空闲的公产外，要尽快搭建起足够迁人居住的房屋来。这一责任很重大，也颇烦难，因为归生信得过容英，方才授予重任。
然而这只是明面上的叮嘱，私底下，归生还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尽量把迁人全都分拆开来，最好住家还能塞进徐人中间去，千万可别吴士一堆、越士一堆，原本的白邑国人再一堆，这不利于将来臣子之间的融合啊。
朱飞、熊宜僚的责任，则是协助奄烛和容英调配物资，更重要征调娄林的国人参与工程，要求对待徐人，与楚人一视同仁，宁可多给些赏赐，也不要强迫他们做工，以免引发不必要的骚乱。
最后归生还说，若等到春播我还没过来，奄烛为首，命原本的娄林邑宰为辅，组织耕作。要求不夺徐人耕惯了的熟田，楚人可以开荒，可以施肥于轮耕的歇田，哪怕田数不足呢，反正我粮食带了不少过来，也切莫因为耕作问题，跟徐人起冲突。
他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在春播前抵达娄林，但瞧瞧邑外田地里的秩序，也还算井然有条。只是我让你们修城墙，造房子的，这城墙怎么貌似没啥改观呢？
奄烛叩头谢罪，禀报说您让我们去向徐邑讨要修城的物资，但徐邑不肯给……对方说了，楚王尚未命徐县之尹，或者命了，还没能正式上任，因此对于库中物资，他们是一丝一毫也不敢动啊。
奄烛没办法，只得去跟容英商量，但容英把着造房的物资，一根木头也不肯让给奄烛……
容英闻言，赶紧也伏下身去，说：“在臣想来，筑邑所需，大王本许取之于徐，若先调用，唯恐将来徐人砌词不肯补上。况且壁虽败，暂无外寇也，房屋若不筑成，国人无以为居，因此不敢违命而让奄宰。”
归生心中暗笑：你其实就想看奄烛的笑话呢吧。
但容英所言，也有道理，归生当即偏过头去，问徐渝道：“娄林、蒲隧之间，可有盗贼么？曾有外寇么？”
终究被吴人统治了数十年，徐渝基本上能够听说吴语，但归生故意不跟他说吴语，而口出楚言，只是尽量放缓了语调，咬清楚音节罢了。徐渝一脸的茫然，转过头去瞥奄烛，奄烛看归生不反对，就帮忙给翻译了。
于是徐渝回答道：“邑外有盗，然无贼……”盗就是小偷小摸，贼是抢劫犯，甚至于土匪。其实这年月吧，普遍的人穷志短，小偷小摸到哪儿都是禁绝不了的，但大股土匪却不多，因为武器都掌握在士人手中，而士人多半有主家，至于平民百姓，乃至于野人，想抢劫都未必有足够的体力，更缺少搏斗之能啊。
换言之，唯士人才是真土匪也，诸国纷乱，那不都是有组织的抢劫吗？1
只听徐渝继续答道：“蒲隧因田土、水源，常与宋人相争，至于娄林，十数年间，并无外警。”
宋国小弱，一般不敢挑事儿，要挑也逮着同样小弱的郑国去战，哪儿敢惹吴国啊？本来吴亡之后，宋人是打算趁机咬上一口的，但范蠡提前北上使鲁，表示愿将沂西土地交还鲁、宋，消息传到宋国，宋君乃勒束边境诸邑，万勿擅起边衅。
徐渝用吴语回答，归生听得懂，倒不用奄烛翻译了。他听说暂时地方上还算太平，也便不再纠结筑邑之事，转过头去问容英：“房舍又如何？”
容英禀报说，房屋还一直在修，目前起了六七十家，足够楚国过来的上士、中士们安居了，其他迁人，暂时还只好在邑东搭盖临时窝棚居住。好在天气逐渐转暖，窝棚倒是也能勉强存身。
继而禀报道：“娄林狭小，最多居容三百户，故此臣意暂不筑邑，候昌文君来勘探地势，方便增广之。”
归生点点头，说好吧，一会儿我就去四处瞧瞧，研究一下该如何扩大城邑面积。其实他是打算干脆别找一片合适的土地，起造新邑，趁便把徐人和楚人全都打散了塞进去的，但目前条件还不成熟——主要是钱财物资不够——只能期以将来了。
最后问道：“田土如何？”
因为华生有督刻白邑禄田的经验，所以奄烛主要派他负责勘察田亩。当下叫过华生来向归生禀报，据华生所说，娄林附近原本垦田两万多亩，歇二耕一，平年产粮不足两万斛，尚不敷国人吃用。附近的野人村落，岁贡常在一万斛出头，其中超过半数要用来上缴徐邑，再通过徐邑支应吴人，由此刨掉种粮，仓库里基本上是空的。
归生心说这劳动生产率真是低得发指啊……
其实周边土地，还有很多尚未开垦出来，华生根据归生的吩咐，不夺徐人之田，让他们按照往年一般翻土、播种，别使楚人开荒地两千亩，又取地力较好的暂歇之田一千亩，施些肥料，组织跟随而来的奴隶和平民耕种。即便不少是农奴吧，也跟在白邑一样，用上了耕牛和曲辕犁，平均一人能垦六七十亩田，将将足耕。
这还是楚人对本地田土状况不甚了解之故，等到耕熟了，相信一户而百亩，并非难事。至于士人，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盖房子。
归生便问徐渝：“汝看随我前来之农人，牛耕之法如何？”
徐渝答道：“不想世间还有此等妙法，只是娄林少牛……不知昌文君可肯命楚人，将此法教授给徐人么？”
归生一板面孔：“而今汝等亦皆为楚人，何来楚人、徐人之别？”随即稍稍缓和了一下表情，告诉他：“且待随来之人耕作罢了，余暇时自会将良法教授汝等。”
他估摸着吧，没有自己首肯，楚人都不敢，或许也不愿意把牛耕法教给娄林土著……否则还用徐渝请问吗？看他的神情，听他的语气，土著也都很想学啊。
大致询问了一番情况之后，归生便暂时退入后寝，去见妻子文姜。
这座昌文君宫，原本是娄林邑府，不但规模不到白邑公府的一半，抑且颇为敝旧，土墙上到处可见污渍，梁柱上清漆多处剥落。容英遵从归生的吩咐，只是大体上收拾、整理了一下，更换了些盖顶的茅草，而并非全方位修缮，更未拓广、增筑。
但其实他原本是打算好好修一下，甚至于推倒了重盖的，却被旋即赶来的文姜给制止了。文姜说：“随来之人尚且棚居，我与昌文君岂能独起豪宅啊？”继而又说：“如汝之言，怕是半年都难以完工，则昌文君不日便到，难道要他倚湿壁而眠不成么？”
容英有可能对归生阳奉阴违，但还真不敢不听文姜的话，于是喏喏而退，赶紧去给迁来的楚人盖房子了。
如今归生见房屋破旧，也不禁有些郁闷。他步出中堂，前往后寝，见其间有一极小的院落，但收拾得还算齐整——中间有一条铺着碎石的道路沟通南北，左边是井，右边是……菜圃。
分明这菜圃才刚造成不久，拳头大的石块围绕，石上泥土还是湿的，而且菜圃中才刚冒出小而整齐的绿芽来。归生心说老婆还真是跑到哪儿种到哪儿啊，她就真的一点儿都闲不住吗？
正自注目菜圃，耳听内室方向传来文姜的声音：“恭迎昌文君，昌文君终于就封了。”
归生转过头去，朝她莞尔一笑，随即指着菜圃问道：“卿又种薤？”
文姜笑道：“其一半是薤，一半是韭——难道昌文君看不出差别来么？”
归生心说别扯淡了，都才露出一小苗尖儿，是薤是韭，这谁能够分辨？！
过去把住妻子之臂，问她：“卿是何日抵达娄林的？所见此邑如何？”
“妾早夫君半月有余，便已入邑……”
因为老弱和物资都经由水道而行，所以速度并未拖慢，从白邑到徐邑五百多里地，照例三十里一舍，用不了二十天便可抵达，继而从徐邑北上娄林，也不过一两天的时间罢了。只是中间并非全是楚地，还隔着一个蔡都州来呢，可能要绕绕路，由此归生原本以为吧，即便自己去陈县、城父兜个大圈子，也不会比妻子他们晚到几天。
但据文姜所说，抵近州来之时，她特命新垣熙和华生前去借道。蔡国本是吴国的附庸，如今吴国灭亡，蔡国失了靠山，随时都可能被楚王一口吞下，尤其前两年楚师破陈，前后竟然用了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由此蔡君惶恐无措，要不是原本驻扎境内的吴兵梗阻，早就已经遣使入郢，表示臣服啦。
夫差原本在州来驻扎将近两千吴兵，因为路途遥远，姑苏被围时不及东调，这支武装力量竟然得以保全。其后吴国灭亡的消息传来，吴师大恐，跑散了一多半，但仍有两百多吴士不肯回乡受越人统治，而留在了蔡国。虽说只有两百多吧，仍非蔡人所敢拮抗，由此继续把持蔡政，蔡君傀儡的命运依旧毫无改观。
但昌文君之使此番前来，先是新垣熙巧舌如簧，以楚大蔡小来加以恐吓，继而华生又抄一口标准的吴语，极言昌文君之母本是吴人，咱们是一家人嘛。由此花了半天功夫，终于说动蔡君——主要是说动吴士——借道，一行人坦坦地过了州来。
随即文姜不耐烦等着岸上人众缓缓而行，乃自率熊宜僚和十数名家臣、奴婢，一叶小舟顺流先发，比大部队提前了七八天抵达目的地。也亏她来得早，倘若再晚几日，说不定容英就已经把旧邑府给扒了……
所以文姜说我比你早来半个多月啦，随即蛾眉微蹙，说：“邑人多能吴语，与越语仿佛，我乃与不少徐人交谈，但觉……真是穷壤僻邑，几不下于会稽初为吴寇所破之日……”
归生苦笑道：“不能比啊，会稽终是都城大邑，败而复整，易也；娄林自小而大，却难。”
文姜宽慰他：“义父十年能使会稽规复旧貌，相信夫君不用十年，必能大己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