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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十三章、大我之封

归生召唤景朝前来,本意并非讨要筑邑的物资——那派个家臣过去就好了嘛,何必堂堂昌文君亲自出面?

他是想试探一下景朝的态度,猜一猜此公今来守徐,是毫无恶意呢——估摸着不可能——还是为了监视自己,甚或为了为难自己?然后就要挥舞几下大棒,给对方敲敲警钟了。

而今尊卑易位,只有我为难你的份儿,没有你为难我的份儿啊,你可看清楚形势吧!

但看景朝的态度,可以说不卑不亢,既不象其他县公那样谄媚封君——想当初封拜之时,为了谁来把新命昌文君之臂,就有好几位县公奉上了重礼厚赂——却也并未倚仗景氏之势,胆敢居高临下,小觑了平氏。

归生心中,免不了又对景朝高看一眼,心说子西、子期这两名次子——景朝和景平——看似都比他们大哥要精明啊。如此人才,楚王章不能重用,而必须遵照传统的宗法制度,命其长兄景宁、景宽为令尹、司马,可见楚制若不变更,必将每况愈下……

本来没打算问及筑邑的物资问题,孰料景朝主动提出来了——估计是为了转移话题——归生也就顺势而言,伸手讨要,谁成想景朝直接表态:“无有。”

归生的面孔当场就板起来了,喝问道:“徐公是要违抗王命不成么?!”

景朝表情严肃地拱手躬身,回复道:“朝不敢。然在朝看来,昌文君不当如此急切地就封,到娄林来……”

“这是何意?”

“娄林邑卑户寡,昌文君不会不知,既然大王准昌文君迁白县三百户于封,则迁人将如何安置啊?理当先做仔细筹谋。时当春令,农事正忙,即便徐邑足额供奉物资,娄林又哪来劳役筑邑?强命之,必伤农也,于封土不利。

“昌文君本当暂留于白,而命家臣到娄林来,勘察城邑,规划邑壁、街衢,然后待冬闲时,先为三百户建宅,再扩筑其邑,算其竣工之日,徐徐就封不迟……”

归生冷笑道:“徐公方才也说了,我平氏无多少合用的家臣,无论建宅还是筑邑,我都被迫要亲力亲为啊,岂敢久淹于白邑?”

景朝点点头,说:“昌文君所言,也有道理。然亦当以建宅为先,筑邑在后,否则三百户白人迁此,如何容身哪?我今前来,见房舍已陆续建造,然未俱完,则筑邑之事,尚不必提上日程——大王但命徐县资供娄林筑邑,未言建宅,则建宅所需,朝不敢擅动府库。”

“你倒是分得清楚。却也说我为迁人所备新宅,陆续而起,则完工之日,料不远矣。建宅之后,便当筑邑,难道不应该先准备好所用资材么?”

景朝拱手道:“昌文君使国人建宅,为其无所居也,自然人乐为用。复命筑邑,此额外的劳役也,朝以为,非待冬日农闲不可,否则必致国人之怨。且我初至于徐,府库尚未来得及仔细清点……”

“给你五日清点,可够用么?”

景朝摇摇头:“即便清点了府库,不管足与不足,怕都难以及时供应娄林。如朝此前所言,今方入夏,农事正忙,非但国人、奴隶都不便遽往娄林运输资材,便我也当逡巡于田亩之间,暂不能效劳于昌文君。昌文君何不等到秋后?为贵封长久之利,也当以农事为先啊。”

“则邑壁不完,倘若遭逢盗贼,甚至于宋人来侵,又如何处?”

景朝笑笑,回答道:“娄林数百户国人,再加昌文君之善战,怕什么盗贼?至于宋人,大王有命,五年之内暂不迫之,则宋人焉敢以小犯大啊?若彼敢来,我自然大开徐邑之门,倾兵卒以助昌文君,且将奏上大王,命昌文君统我徐师报宋。到时候所得宋土,多半会归昌文君所有,而非我徐县所有也,正如昌文君所言,此正谓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归生心说我倒没想到,你还有这般利口哪,竟然句句堵我的话。这是真的挂心于农事啊,还是刻意不打算给我物资,希望拖着拖着,最终拖黄?

也不方便让景朝先写下欠条来,略一沉吟,便即转换话题,问道:“徐县如何?”

景朝道:“我初至徐邑,见其田土还算肥沃,市井还算繁盛……”

归生心说那当然,终究是三千户的大邑啊!话说楚国此等规模的城邑,能有二十处没有?

“……然稍窥府库,物资也不充裕——人云此前越师过,多半输之于越也,方才得免于乱暴。徐县所辖,还有钟离,来时途经,其状仿佛。为娄林、蒲隧,小邑也,所获向来输入徐邑,再由徐邑输往吴都,是以昌文君之封,反倒未曾遭受过越人的盘剥了。

“我之本意,是先关注于农事,渴盼今岁得丰,乃可安国人而固疆土,亦可资供昌文君之不足也。”

说到这里,景朝的面色越发肃然,态度反倒更恭敬一些,腰肢弯得更低,一字一顿地说道:“徐县与娄林,如唇齿相依,徐强,则昌文君无后顾之忧,且有强兵为助;而若徐弱,难道昌文君之封可以独存乎?寄望于城父之卒,终在五百里之外矣!

“朝自知行事不谨,曾得罪于昌文君,昌文君故迫之甚也。然望暂且消弭嫌隙,戮力同心,斯可使我楚淮东土地,稳若泰山。昌文君固越人之婿也,然终是楚之人子,则楚与越,于昌文君孰亲?与其倚越为援,不如倚楚为壁啊——恳请三思。”

归生双眉微蹙,紧盯着景朝,问他:“这些道理,我岂能不知?则徐公究竟想要教我些什么?”

“不敢。只是朝来时,见娄邑之人耕田,已不少用上了新犁,而徐邑仍是木耒蚌耜,则即便风雨调顺,想来收获亦低,唯恐贡之于郢都后,剩不下什么物资来相助昌文君了。大王虽有令,奈何府库所无,如何应命哪?”2

归生撇嘴道:“娄林偏狭,所用什物多仰仗于徐,则难道徐邑便无工匠,可以制造新犁了么?”

“工匠不少,奈何无人懂得,还请昌文君借与工匠,助我打造。”

“大王已命全楚普及新犁,何必向我索要?”

“为徐偏远,且初得其地,新犁样式尚不能惠及于徐……”

其实吧,楚王章普及新式农具,那也是分阶段的,先施之于鄢郢周边,逐渐向外辐射。抑且事归工尹,偏偏新任工尹不但是沈尹氏一党,还打算捏着新技术生财呢,否则景朝自郢都而来,难道不能先索要一张图谱入手么?

话再说回来,即便他有图谱,怕也很难快速复制。因为这年月的绘图水平是很低劣的,尤其器物图样,即便拿到了手,也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研究、摸索,才有可能造出器物来。固然归生和黄覆所献郢都的图谱,绘制之精细,几乎超越了时代,但工尹复制出来的,难免又落回传统水平去了。

由此景朝才来向归生求恳——这玩意儿是你发明出来的,由你白邑的工匠最初打造出来,你肯定明了每一个细节啊。那与其我求图谱,还不如求你借个工匠过去,手把手教我徐邑之木工哪。

“只是田地已将将耕罢,故此求借能造耧车的工匠。”

归生闻言,不禁莞尔,心说这家伙倒是真精明啊。他将身子略略朝前一倾,问景朝道:“我借徐公工匠,则徐公何以报我?”

“倘因有耧车播种,而使今岁得丰,我不但相助昌文君筑邑资材,还会招募劳役以从。”

归生倒是也不希望徐县荒废,终究他目前新履封土,还必须得倚徐为援。别的不说,娄林城壁目前还是半敞着的,那万一宋君昏了头,竟然发兵来攻,必难抵挡。固然自己有正当理由可以躲过郢都之责,所费好几个月的心血可就全打水漂啦。

所以他心说徐公若非景朝,那肯定要啥我就给啥,只求徐县能够尽快稳定下来,物产丰饶,可为我长久之资。但既然是景朝么,我就不能那么轻易地答应他了。

沉吟少顷,说道:“我自白县不但迁来些能制新犁和耧车的匠人,抑且运来耕牛近百头,其平舆君亦许为贩郑牛来我娄林,徐公不打算借么?”

景朝闻言,当即两眼一亮,随即拱手道:“昌文君要筑邑,朝以为暂可不必,且徐邑实无足够资材供给。除此之外,若有所需,但请明言。”你既然释放利好的消息,那肯定是要谈条件啊,行,谈吧。

归生便道:“娄林此前所用器物,多仰赖于徐,然今既封我,岂有再购之于别邑的道理啊?”封君的土地,等若附庸小国,必须得能够自给自足才成——“则徐邑之陶、玉、舆、轮等诸匠,亦须来我娄林……”

景朝摇头道:“匠人本公家所有,我自析来,所从唯家臣十数罢了,实无可用。昌文君若急需,可以暂借,然不便转予……”

“暂借也可,我这里木工三人,换你处陶、玉、舆、轮等匠十人。”

景朝笑道:“以三易十,昌文君太占便宜了。”

归生一瞪眼:“我为尊,而徐公为卑,占些许便宜又如何?”

景朝想了一想,突然间膝行两步,靠近归生,低声说道:“我有几句心腹之言,恳请昌文君垂听。”

“你说。”

“试问昌文君,是否以娄林、蒲隧两邑,不过百里之地为满足啊?难道平氏便要永久局促于这区区穷乡僻壤之间么?”

归生听了这话,不禁大起警惕之心。他心道景朝你究竟想说啥?不会是想挑唆我造反,然后好趁机奏报楚王,起兵来讨伐我吧?

“大王所封,不过这区区百里,难道还能增广不成?”

景朝表情诚挚地说道:“大王今之所封六,除?之外,也多不过百里。我景氏虽初别宗立氏,如前所言,世代家臣不少,依附更多,则百里之地,如何容纳?遑论屈氏。

“鉴于故事,周初之封诸侯也,多亦不过百里,而小者殄灭,大者如今之郑、宋,甚至于齐、晋,地广千里而不止。何以如此啊?若封君发兵卒,勇斗而得之田土,便周天子亦不能夺——我楚同然。

“令尹之意,据析而自强,然后徐徐侵巴,或者为王先导,取桃林之南为己有;司马之意,巩固鲁阳,然后为王先锋,与晋人交斗于伊、洛之间,以取其土;至于平舆君、阳城君,不问可知,意在于郑也。则为昌文君计,可以谋取宋地……”

归生两眼微微一眯,反问道:“我不过区区两邑,民六百户,安敢贪谋宋地?”

景朝淡淡一笑,说:“以昌文君之能,未必不能办此。朝私为昌文君谋划,娄林、蒲隧间必多僻土,可以逐渐垦荒,用牛犁、耧车等,徐徐积聚。若能施善政,得爱于民,乃可悬其利,私召宋人来耕。宋人入封愈多,昌文君之力愈强……”

“我私召宋人,宋君岂肯置若罔闻?倘若遣使责问,甚至于发兵来攻,又如何?”

“宋君若责,昌文君可对之曰:‘百姓如水,从来去荒政而向德化之地,如昔纣之失德,殷人皆归于西也,则纣责之于周文、周武,难道二王会舍弃求哺孺子一般的逃人么?’”

“这是将宋君比作商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必发兵来伐矣。”2

“若昌文君先起边衅,侵宋,大王未必相援;而若宋先侵我,大王必命城父、陈县,甚至于淮上诸邑之卒,来助昌文君。宋人孱弱,以昌文君之能,败之不难,由此可以入宋矣,缴获什物,贡之于郢,所得田土、城邑,当可自留。”

归生注目景朝,良久不言。他心里话说,真可惜,这家伙是我仇人,不是我的朋友甚至于谋士……最终开口问道:“叔父欲大析,犹有可说;乃欲大我之封,为我谋划——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哪?”

景朝莫测高深地一笑,说:“大王积聚力量,欲与晋争,而放我千里外之徐,此战无由参与,则唯望建功立业于东陲矣。若昌文君果与宋人战,难道会舍弃近在身侧的徐卒不用么?若得宋地,掳宋人,难道会隐没景朝之功不奏么?昔我不贪昌文君破陈之功,昌文君义人也,料亦不会贪我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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