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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四章、蓦然回首

翌日,帝丘城内果然派出了使者,乃是司寇公孙亥,押着十车珍宝、重器,求见联军统帅。

皋如特意没通知卫侯辄,而只请来另外两国的主将——鲁卿叔孙舒和宋大夫乐茷——会见卫国诸大夫之使。

司寇亥执礼甚恭,在遭到皋如责问后,当即表态:“有劳二三子前来,卫国服矣。自愿打开南门,迎接寡君归国。”

叔孙舒一听,怎么这就服啦?我们在帝丘郊外四处抢掠,这还没抢够呢……当即皱眉问道:“有何愿乎?”你们答应迎回卫侯辄,可有什么条件没有啊?

司寇亥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二三子因军用不足,横暴我郊,残躏我民,即寡君不悯,我等亦不敢不有所奉献,以偿三国之师之劳也。然帝丘府库,已尽倾而畁二三子,仓廪皆空,国人乏食,不足以复资供,唯恐三国之师入城,无所得而怒,乃请勿入……”

言下之意,我送来这些算是赎城费,求求你们千万可别进城啊,你们在郊外已经烧杀得够狠的了,诸大夫身家都在城中,哪儿还禁得起你们肆意抢掠啊。

“舍此,无所愿也。”只要求联军别进城,别的没啥条件了。

叔孙舒闻言,不禁愕然;旁边乐茷手捻胡须,若有所思。旋见皋如一拍几案,大声说道:“我等此来,本奉伯主之命,定卫而归其君也,安有劫掠卫人之意?既已有所奉献,乃可不入帝丘。期以明日,汝等开门以纳卫君!”

第二天一大早,果然“吱呀呀”的,帝丘南门豁然洞开,但却并无一人一车出外相迎。

于是不出归生所料,卫侯辄——他怂了。

卫侯辄几乎得罪尽了国中权贵,肯跟着他逃亡的就没几个人,其后暂驻城鉏,即便动员城鉏国人,也不过六七乘罢了,只能效盗匪之行,抄掠四乡。直到越、鲁、宋三国联军抵达,卫侯辄的腰杆才硬挺起来,从之于帝丘城外,还发掘禇师定子(禇师比之父)的坟墓,刨出棺材来纵火焚烧。

所以他手下兵马有限啊——真要是有数千上万之兵,肯定就直接反攻帝丘啦——那怎么敢轻易踏入帝丘城门呢?倘若诸大夫在门内暗伏下了兵卒,甚至于只是几名刺客,那明年今天就是他堂堂卫君的忌日!

眼瞧着城门黑洞洞的,仿佛择人而噬的猛兽巨口,卫侯辄不由得透体发凉,心脏狂跳不止。

最关键是司寇亥带着礼物来到联军阵中,表态愿意迎回国君,但唯一的条件却是请求联军勿入——让寡君一人……顶多加上他那些部下回来就成啦。

这特么的就不符合惯例,也不合乎情理啊!

将近两百年前,卫成公因为得罪了晋国,而遭大夫元咺等放逐,其后终于得到晋文公的原谅,打算归国复位,便先遣其贤大夫宁俞与卫人(实指作乱诸臣)在宛濮盟誓,云:“自今日以往,既盟之后,行者无保其力,居者无惧其罪。”然后成公才敢返回国中。

成公之后四世是卫献公,也曾被大夫孙林父和宁殖所逐,在外流亡了整整一十二年,才终于得着机会,遣其弟公子鱄与宁喜(宁殖之子)在夷仪盟誓,云:“苟反,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然后献公才敢返回国中。1

虽然说吧,那二位先君皆背盟誓,既得归国,很快便寻机处死了元咺和宁喜,但不管怎么说,事先约盟是少不了的啊。被逐之君必须表态,前事不论,诸罪皆免,那大夫们才敢放他回国呢吧。

这有了盟誓,都极大可能性违背,况乎无盟?那诸大夫接纳被逐之君回国,对方有可能不报复吗?那不是自寻死路嘛。还不如先扯根绳子,“自挂东南枝”算了……

这才是惯例,也才合情理。因此昨日司寇亥来见联军诸将,叔孙舒就本能地问他:“有何愿乎?”是要卫君先做出什么承诺来吗?要不要盟誓?

谁成想司寇亥代表诸大夫,只是恳请联军不要进城,此外不置一辞。

那卫侯辄自然要哆嗦了,诸大夫这般行为,不合常理啊,多半是设下了圈套,要把我诱入城内,一剑斩之!而即便暂时不杀吧,也大可将自己拘囚起来,再假借自己的名义,送走三国联军……

卫侯辄越想越是害怕,只得去央告皋如:“寡人少众,恳请越师护寡人入于帝丘。”谁成想皋如却一口回绝了——“本有诺,我师不入城,不便背信。既然城门已开,还是请卫君速速入城的为好。”

卫侯辄没办法,只得再去央告叔孙舒和乐茷,请求鲁、宋之兵保护自己进城。但二将前已受了卫大夫们的贿赂,又不得不看皋如的眼色行事,那既然越师不动,两家兵马也都毫无相助之意。

只是反复催促,赶紧的,卫君你尽快进城。

怎么,不敢进啊?那就不关我等之事啦,我们的情谊已经尽到了,任务也已经完成了,这就该拔寨起行,归国去也。

卫侯辄真是又担心,又害怕,外带满腔怨愤——你说昨日司寇亥出城来拜,你们怎么就不叫寡人过去呢?天晓得你们跟诸大夫都做了什么私下交易啊,多半是把寡人给卖了个好价钱……

城门就始终那么洞开着,也不出一兵一卒出来迎接,卫侯辄彷徨无计,不敢擅入。就这样从大早上一直徘徊到日过中天,三国联军已然收起帐篷,整齐队列,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卫侯辄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央告皋如,说我希望能够到会稽去拜谒越君——言下之意,你不为我做主啊,那我就去找你家国君告状去!

皋如倒是也不拦阻,只是随便一摆手:“既如此,请卫君登车。”就此带着卫侯辄离开了帝丘城下,不数日,联军尽数撤离卫境。

新垣熙没跟着联军离开,一转身,他就进了帝丘城,得到褚师比、公孙弥牟、公文要等卫国诸大夫的盛情款待。新垣熙这个得意啊,虽说都是大夫,但诸侯之重臣,和封君之臣子,终究差着等级呢——倘若不论国之大小,归生跟公文要他们应该是平起平坐的——而今能得平礼相待,简直是祖宗降福,从前想都想不到的崇高待遇啊!

但他虽然很享受,也知道自己只是耍了耍嘴皮子而已,真正的谋划,全出昌文君归生之手。由此不敢太过得意、放肆,也不敢久留,仅仅停留三日,便告辞而出,向归生复命去了。

这边新垣熙才走,范蠡便再入帝丘,去向公文要讨要赏赐——你从前可是答应过的,“汝之所言,若果能成,可授汝节,卫国之内,关市半征”。

节呢,拿出来吧?

公文要闻言,面色当场一凝,随即偏过头去,徐徐说道:“此事……我不能做主,须待先立新君,而使新君颁制。”

范蠡见其神情,心中不悦。不过么,这也在意料之中,真当这些士大夫能够信守对一名商人的承诺吗?但范蠡心说,你诚诚恳恳向我道个歉,很难吗?这般砌辞敷衍,可见当日就是随口一说,压根儿就没真放在心上啊。

那自己再多说什么,也没意思了;若还妄想等到卫国新君继位,再来恳请,多半会被乱棍打将出去……于是他直接转换话题,问:“不知大夫等将立何人为君哪,可否透露一二?”

公文要见范蠡不加纠缠,也便老实回答道:“谋立公子黔。”

范蠡假意吃惊,问道:“为何不是公孙弥牟?”

随即解释道:“闻灵公薨逝,意在公子郢,而公子郢让其侄。则既逐卫君,谋立新君,自当还于公子郢,郢虽死,弥牟尚在,何以不立?”

公子黔和公子郢都是卫灵公之子,当年因为驱逐了大子蒯聩,所以才传位公子郢,然而公子郢不受,让给了蒯聩之子辄。其后蒯聩逐其子而得位,蒯聩死后,在外国势力的干涉下,卫灵公之侄般师和另一子起先后继位……

那国人都觉得居位最正的,是卫侯辄啊,而今你们放逐了卫侯辄,次一位就该是公子郢啦。公子郢虽死,其子公孙弥牟尚在,且也是首谋之一,为什么不由他来继位,而要搬出籍籍无名的公子黔来呢?

公文要回答道:“为公子黔年长,且南氏愿为其辅。”

——所谓“南氏”,就是指的公孙弥牟和司寇亥父子,因为公子郢字子南,故而指先祖之字为氏。

范蠡原本还打算找机会挑拨一下诸大夫之间关系的——谁叫你们不给我应得的酬劳——但听说南氏自愿辅佐公子黔,也便无话可说。他心道,公子黔岁数可不小了啊,这君位有可能做不了几年,到时候南氏会不会起意相争呢?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且走着瞧吧!1

于是告辞而出,心里还在琢磨卫国诸大夫,考虑着是否有隙可乘,忽听身后有人扬声召唤道:“少伯留步!”

范蠡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我靠我的字正是少伯啊,难道行藏被人瞧破了么?这究竟是谁?!

急忙转过身来,却见一人快步近前,修身玉立,须长过腹,虽然穿着是庶人、商贾的打扮,却难掩其精明之相和斯文之气。

范蠡细一打量,果然是认识的人啊,赶紧躬身施礼:“不期复会子贡先生,相别久矣,先生竟还认得我……”

原来此人非他,正乃孔门高足端木赐,字子贡者是也!1

话说子贡曾经为保全鲁国,奉孔子之命,先后出使齐、吴、越等国,由此——“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1

后世史料记载得相对简略,仿佛子贡使越,就光跟勾践二人的吧的吧耍嘴皮子了,而事实上范蠡身为越国重臣,又是勾践驾前第一能言善辩者,自然也跟子贡交过锋,虽未大败,却也经常被驳得哑口无言。由此他对子贡是钦佩得不得了,北上使鲁之时,就曾经打听过子贡的去向,望能一见,向之求教。

只可惜,子贡当时行商于齐、卫之间,范蠡没能找着。其后苦成使齐,也打算找子贡来帮忙,为勾践去晋谒周天子,可惜也未能得其踪迹。

因为子贡是个实实在在的行商,不为贾事,也就是说没有自己的基地,没有自己的店铺,只是各诸侯国中乱蹿,那以这年月的交通和通讯水平,仿佛鱼入大海,哪儿那么容易撞得见啊。

由此范蠡弃官而去,隐居陶丘,邻近卫国后,也曾再次打探子贡下落,谁成想遍寻不见,而今却于道旁偶遇。子贡本是卫人,又常经商于齐、卫之间,今日相见虽出意外,倒也在情理之中。

——倘若归生在此,多半会暗自吟咏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吧。

范蠡这真是喜出望外啊,赶紧躬身施礼,说那么多年没见,您竟然还认得我啊。子贡微微一笑,说:“虽见而面善,却不记尊名矣。敢问足下是……”

范蠡心说你不记得我大名,倒能记得我表字,焉有此理啊?子贡确实聪明,知道我而今是隐居的身份,故而不便直称我名,于是笑笑说:“仆陶丘商人也,名为陶朱。”

“原来是陶朱先生,不知先生见居何处?可肯拨冗一谈否?或者你我可以有所生意上的往来。”

范蠡会意,便领子贡前往居处,双方宾主落座之后,果不其然,子贡一开口便问:“计退三国联军,使卫君不得入,狼狈而去者,应该是少伯的谋划吧?”

范蠡微笑摇头,说:“非也,此实楚国昌文君之谋,我之功,不过荐公文大夫去向昌问君求计罢了。”

子贡微微一皱眉头:“我亦颇闻昌文君之名,云乃楚之贤君,造牛犁、耧车,大益于农事……不想复有此等谋算。”顿了一顿,又问:“少伯与昌文君颇为熟稔乎?倒是听说,昌文君夫人乃越国故文大夫之女也。”

范蠡颇为得意地一笑:“不敢欺瞒,其夫人实为小女,不过假文大夫之名于归罢了。”

范蠡虽然和子贡仅仅会过一面,却衷心钦服,目之如师如友,故而对子贡毫无隐瞒,便将自己跟归生的关系合盘托出。当下二人说说生意经,谈谈天下事,极为投契。

只不过范蠡的话吧,十成里倒有六成是在夸自家女婿,子贡不由得也对归生生出了浓厚的兴趣。范蠡趁机就说啦——“昌文君亦慕先生久矣,且颇向孔子之学,先生何不拨冗去一趟娄林,与之相见哪?我可以为绍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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