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那样深,深得人心惶惶。
慕澜的视线穿过影影绰绰的车灯火光,穿过拥挤的人影幢幢,穿过警笛急促尖锐的鸣叫声,穿过穿过无声的空气,静静投在厉庭深的脸上。
最是离别重逢时。
昔时昔日,她在皑皑银雪中被拷上手铐。因为“故意伤害罪”。
这时这刻,她在心上人的灼灼注视里被拘上手铐。因为涉嫌“故意杀人”。
慕澜本以为自己会发病,会焦躁,会发狂。
但她没有。
她无声无言,看着厉庭深,一下一下,沉重地、缓慢地、用力地摇了摇头。
她一字一顿,沉倦又静定地说,“人不是我杀的。”
厉庭深也看向她。
她身上好几处沾满了血迹,脚踝处有一个剧烈的被撕扯过的伤口,一张脸在红色警灯里泛着青黄。眼皮疲倦地支撑着,仿佛就是在等他到来。
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干净、纯粹、镇定。
就在几小时之前,他还抱她在怀里。她在睡觉,眉眼弯弯,神色安宁,时不时把头往他胸口埋一埋。那模样,像极了多年之前的他们的第一个夜,她明明委屈,明明被折腾得浑身都疼,明明嘴上还一个劲儿地嫌弃他打骂他,可是睡着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靠向他,忍不住会……起唇轻笑。
现在再想起,忽觉恍若隔世。
……
有时候,厉庭深会经常觉得,慕澜就像摆在他面前的一个无解的方程。明知是无解,他还是抓着这个方程式使劲地想解开,想找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来。
徐峥始终存有害她之心,之前就想送她去死,所以他不敢在徐峥面前对她表现出一分一毫的爱意。有些时候也不是他不愿意或者懒得解释,而是她本身是个太情绪化的人,很多情绪太藏不住,让人会猜忌、会存疑。
所以宁可让她痛,他也没告诉她他从来没想到要拿她去换简星。
简星是要救,于情于理,都该去救。但是他就算用自己的命去换简星的命,也不会拿慕澜的命去换。
但是他们之间的信任太浅,也太薄。就像水上那一层薄薄的冰,稍微一点浪头,都能给这层冰捅出个大窟窿。
他们刚谈上恋爱的时候,她其实也这样。每个月都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会疑神疑鬼,觉得他外面有人了,或者跟哪个女的关系近了。她也无数次地会跟他抱怨,厉庭深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适合谈恋爱啊。他想,就算她这几年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记忆也大有缺失,但她应该是始终都记得这种感觉的。
她总归是不相信他的。
……
在我们的年轻时代,统共以两种方式爱过人。一种,是先爱上这个人的人设,然后爱上这个人,对这个人的人设充满幻想和憧憬;而另一种,是先了解了并全盘接受了一个人的缺点和优点,再爱上这个人,对这个人充满了依赖和信任。
慕澜爱上厉庭深,很大原因是先被厉庭深外在的表象而征服,她爱上他的时候,对他有过大的憧憬和期待,所以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少之又少。
而厉庭深爱上慕澜的时候,是已经完全了解了她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爱她,选择了接受她的所有优缺点。他给了她百分之百的信任和期待。
于慕澜而言,便是:人太年轻的时候,不能爱上一个太出色的人。否则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人给过她的期待和幻想。
于厉庭深而言,便是:人还羽翼未丰的时候,不能全身心地去爱一个人。否则在走的更远的路上,他会走的比不爱一个人的时候艰辛、困难千倍百倍。
爱情在得到幸福之前,总是要学会牺牲的。
庞大的,宛若无底洞一样的,疼痛的牺牲。
-
担架上横着一具尸体,上头献血满布,已经又些惨不忍睹。法医戴着无菌手套,仔细地检查着受害者的受伤部位。
那具尸体,厉庭深眼熟得不能再眼熟。
徐峥。
他的父亲。
当年惨遭车祸,徐峥苟延残喘活了下来,一心念着想着要报复。
却没想到他还是死了。
真,生途坎坷。
厉庭深的沉默,和若有似无的陷入思考,让慕澜的唇瓣不安地轻轻颤动,“庭深,相信我。我没有杀人。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
刘进抢一步在挡住了厉庭深看向慕澜的视线。
“厉先生。”
“嗯。”他轻嗯了声,意味不明。目光依旧停在看向慕澜的方向。
“有一位穿黑衣西装的路姓男人报的案,他已经上了警车等会跟我们回去做笔录。据他的意思,他是您父亲的手下,奉您父亲的意思,带慕小姐来这个地方做某个交易。但是慕小姐临时反悔,跑走了。而当这位路先生再找到慕小姐的时候,就看见慕小姐手握着刀,捅在您父亲身上。”
刘进字句平稳,声音里明显平静,不带有多大的情感起伏。
厉庭深顿了一下,目光依旧停在慕澜方向,“亲眼看见?”
“是的。亲眼看见。然后慕小姐似乎是听到动静,所以马上从您父亲身上起来,起来的时候手上还握着刀,刀上沾满了血。”
厉庭深沉默。
他微微侧开脸,看见慕澜用力地摇晃着脑袋,有些绝望,又有些忐忑地朝他喊:“不是。庭深,不是我。我到那儿的时候你父亲已经血肉模糊地躺在那儿了。叶蓁蓁肯定也知道!我还听见叶蓁蓁和你打电话。她说要和你复婚。真的不是我,你只要找到叶蓁蓁,和她对峙,就知道那不是我。”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听得出刚刚应该和人吵过一架,嗓子已经用力过度。
此刻她和他说话的样子,大概是经历太多人都不相信她的解释,所以她仿佛已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和他解释。
当然,与其说她是在解释,倒不如说,她只是在乞求他的信任。
厉庭深目光依旧黏滞在慕澜脸上,但却是问刘进的,“请问你们找过叶蓁蓁了吗?”
刘进似乎早就料到厉庭深会问这个问题,“目前叶小姐的行踪我们还没有拿到,但是由于慕小姐杀害您父亲的人证物证已经俱全。”刘进给厉庭深指了指车里的西装男人,又给他示意了一下一把已经密封了的还沾着血迹的刀。“所以我们今天必须先带回现将慕小姐带回警局。”
厉庭深的神色慢慢融入在夜色里,其中一侧的脸被微刺的灯光柔化。
“阿澜。”他一出声,才恍觉自己的喉咙已完全嘶哑,此刻的声音像被卡住了一样,发音艰难。
慕澜看着
他。似乎在等他的某个答案。
这时,从另一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又仿佛劫后余生的喊声,“庭深!”
两个字里,早已被填进了太多太满太饱的情绪。又清醒,又高兴,有悲恸。
是简星。
厉庭深意外地没有去看她,他一双幽宏般的眼睛,只倒映着灯火和慕澜。
慕澜却看了一眼简星。
她羡慕简星。
明明和厉庭深谈过恋爱的人是自己,可是她羡慕简星才是被厉庭深一直放在心上的女人。
明明跟着厉庭深有了这么多年纠葛的人是她,可是她羡慕简星,因为她和厉庭深之间太多纠葛都是因简星而起。
和厉庭深的父亲有仇的,和徐家有仇的,是她不是简星。她羡慕简星。
在这样的生死存亡时刻,厉庭深选择用她去换简星。她羡慕简星。
她想起很久之前,慕承和第一次找到刚出狱的她。那时候她朝慕承和喊——
“对!我就是不要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他,我就是喜欢有妇之夫怎么着!我就是爱犯贱,我就是活该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就是心甘情愿被他糟蹋。你管不着,慕承和!你根本没资格管我!”
是啊。她是真的不要脸。所以才一直舔着脸不断往厉庭深上凑。不要自尊,不要脸面,亲人也顾不得,仇恨也不计较。
但是事实证明,她这样的爱是没有好结果的。
不然也不至于在这一刻,厉庭深竟然没有对她说一句,“我相信你。”
她刚刚和警察解释了那么久,警察却只认为她在狡辩。她甚至觉得这是警察的天责,无可厚非。但是她和厉庭深解释了,和厉庭深争辩了,却只换来厉庭深这样轻描淡写的探究的眼神。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天降大雪,当时她因为失手伤人,躲在一个小旅馆里,看见电视上厉庭深和叶蓁蓁正在举办婚礼。她看见厉庭深眉目温隽,轻抚着叶蓁蓁的脸颊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说的慕澜。”
她像疯了一样,明知道一旦出去就会暴露行踪,还是冲了出去拦了出租车,用卡里所有的钱换了一套婚纱去抢婚。
她想起当时那出租车像看怪物一样看自己,他问她,“姑娘,你要去哪儿啊?”
她记得她当时回答,“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往厉庭深的心里怎么走吗?我想去他心里。”
有些事情,总归是忘不掉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痛得撕心裂肺的过去,就算她的神经对色彩的敏感度无限降低,可到底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
慕澜忽然像是,真的失去了理智,再一次病发了一样冲上前。
两名挟制她的警察大抵也没料到她会有这样冲动的举动,她冲开了桎梏,奔到厉庭深跟前,用铐在一起的双手不断地捶打着厉庭深的肩膀——
“为什么不相信我!”
“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没有杀人!厉庭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连虫子都怕,怕的我都不敢去踩死。我那么不爱看恐怖片,那么不喜欢血腥,我怎么会杀人?!因为不喜欢杀生,连鱼都不爱吃,怎么会杀你爸?我为什么要杀你爸?我那么爱你,我怎么会舍得杀你生生的父亲?!说一句你相信我,就这么难吗?!我只要你相信我啊!只要你相信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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