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在祭台上的阵纹终于被鲜血全部填满,巫祝浑身浴血,他吐出一口白雾,血泪滑下面孔,入目只剩下晴空一片:“汝,究竟为何物?”
huáng花静默不语,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抬袖轻挥,花瓣流转如回雪,周遭即刻变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火凤拖曳长尾,烧红整片天空,碧海翻波,龙吟声声,惊断鲛歌一片。过去的她闭目倚在白泽身上,抬眼望向远处,浓雾萦绕在皇都之上,而一些柔弱的神祗正在坠落消散,融入浓雾当中。
剩下的弱神们拥簇在huáng花身边,不断有神崩解消散,一时间人人自危,怨怼地凝视着浓雾。与站在荀非雨身边的huáng花不同,旧时huáng花并未像现在一样悲伤。她抬手承接住一缕雾,循着源头看去,雾气漂浮在苍天之上,风chuī即散,却诞生于活物之身——连同自身也不例外。
“杀了它!”
“它不该存在!”
“毫无甄别地回应人类,此等怪物不配为神。”
“huáng花,人会因它的存在抛弃吾等!”
“纵容恶意,不遵天道,不仅是我们,人类也将因此子而覆灭!”
白泽一声长嘶,才堪堪压住这些神祗的抱怨。神祗与信徒相依相存,信徒不存,神也将消逝。依靠降下福祉、选择眷徒,神祗们维系着他们与人之间的联络。可是神的恩赐若不向信徒索取,神也需要付出代价。他们无法做到每时每刻都无比“灵验”,信徒的离去造成恶性循环,但总归是可以弥补的——直到浓雾出现,这毫无甄别回应人类的怪物,夺走了弱神的信徒。
或者说,是人选择了这个怪物,放弃了原有的信仰。因为神祗的恩赐需要真挚的信仰,这个怪物却只需要人类屠杀自己的同胞。
可就算浓雾不出现,人也必然会放弃神明,白泽早已看到那样的未来:神明尽数消散,人类世代更迭,这个族群将会永远地延续下去,延续到它自己死后看不到的未来。可是死后呢?神祗死后,人或许将彻底沦为这浓雾的奴仆,任由它这样发展下去,人会不会越来越依赖这样残酷却灵验的“神明”呢?
没有神知道这浓雾从何时出现,或者说,所有活物,包括神祗,都是这浓雾不断再生的根源。它已经超越了神祗,或许在神祗湮灭的未来,也会超越天道的束缚。
良久,沉默的白泽终于睁开了一双灰色的眼睛:“吾有一法,可以一试。只要吾等给予其灵智,将他锁于躯体之中,教会他如何选择眷徒,如何甄别人类的善与恶……天道,就算吾等消逝,亦能维系下去。”
几乎是一瞬,荀非雨就明白了这位神祗的意思。左霏霏曾告诉过荀非雨,妖族的化形实际是一种降格,被拘束进名字,拘束于人类柔弱的身躯,无论对妖还是神,都是一种极大的束缚。他震惊地望着那弥天大雾,那根本不像是他在四川看到的流光,这片往后会变成“宗鸣”的东西,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生机可言,更说不上美丽。
它只是漂浮着,吞噬着,带着让人战栗的恐怖。
在这片永不会天黑的世外,原本该是日月同辉,太阳却已经被浓雾遮蔽。那轮圆月让天狗无比怀念,即将涌出的泪水被荀非雨qiáng压下去,他意识到这就是天狗所信奉的神——那轮慈悲的月亮降下月华,凝成数柄利刃,落到了众神的手上。
他们要献祭,用自己的一部分,将浓雾拉下天幕。
huáng花忍痛剜出白泽的双目,高高举过头顶。濒临消散的弱神跪倒一片,哀嚎着用月华凝结的刀砍向自己的身体。白泽跪伏在地,它的双目已经复原,却不再有窥破古今的能力。huáng花抽噎几声,冲着那灰色雾霭朗声喊道:“集众神力,奉白泽目,予汝名姓!”
“取宗教之宗,鸣叫之鸣。”白泽长啼,“降格!”
铮的一声,紧接着,huáng花身后传来无数碎裂的声响。弱神身上掉下的每个部分化作洁白晶片,寸寸将浓雾锁进人形。纯白琼枝自huáng花身后窜起,将其捆束其中。huáng花上前将带血的眼珠封入人形,她呕出好几口鲜血,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而在她脱手之后,那双灰眸骤然闭上,天顶浓雾被吸纳进入人形的裂缝之中,由洁白的躯体,变作了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根本称不上可爱的孩子,因为除了眼睛之外,他的躯体,连同面容都是扭曲的。外面那层剔透的壳子、禁锢缠绕在孩童身上的琼枝,包括那一双灰色的眼睛,都是这些神祗的一部分,而这些部分将天顶的浓雾困锁其中,却因神祗的衰弱摇摇欲坠。
孩童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挤入身体的浓雾不断冲击着神祗的桎梏,让他东倒西歪地前行。没有神愿意接起教化这个怪物的任务,连月亮都躲入了云后,神龙也潜入静海之中。孩子的赤脚踩在了他们同胞的尸山血海之上,每看一眼都觉得万分痛苦,但那孩子却察觉不到——因为神的消逝,不入轮回,也不会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