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人,我们才是同胞,我们才是一样的,你所相信的人,只能是我。
“我什么时候玩弄过他的心?”谭嘉树淡淡地笑着,“这是以他自己的意志做出的决定,就像陆沺一样,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做出应有的牺牲,这才是真理。”
第一百七十章
鹅毛大雪随风飘落,穿过小屯村漫天迷雾,落到鸣文殿中。积雪压得蓝花楹枝条一弯,啪的一声,雪块掉到了宗鸣脚边。他抱着刻有huáng花的木盒,静静靠在蓝花楹树gān上,任由积雪落在身上也无动于衷。洁白的琼枝静默地生长着,其上挂着数朵枯萎的huáng花,浓雾蚕食着它的光芒,滋啦滋啦的声音,似乎就像是鸣文殿当年烧起的烈火。
“不冷吗?”
簌簌雪片抖落一地后,宗鸣头上浮现出一片白底流光的蚌壳。拖着长尾的女人头顶鹿角,淡紫的眼下鳞片一张一合,她坐在蚌壳之中,环抱住宗鸣的肩膀:“我的血是冷的,没有办法温暖你啊。”
“为什么要露出本貌?”宗鸣睁开了眼睛,抬头看着女人的脸,“蜃,化形对你来说负担很大。”
蜃龙,南海鲛人的庇护神,以幻术为鲛人构筑海市,彻夜浮在沉静的海面上,倾听子民为月亮和自己献上的歌谣。她拂去宗鸣身上的雪,捋顺宗鸣的头发,笑得格外清脆:“想着你或许想再看看旧人的脸,毕竟险些被妖监会打死,近千年我都未能露出本貌了。这张脸还像当年一样美吗?”
血肉模糊的脸上只剩下一只眼睛,而躯gān部分也只剩下烂肉黏在骨架上。蚌壳上千疮百孔,蚌肉淌出腐臭的污血,蜃头顶的角断了一截,冒出的黑气混在白雾当中。她在宗鸣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样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垂头哼笑了好几声:“真丑陋啊,我本来也是能和huáng花媲美的神女。”
“你并不丑陋。”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你安慰我,真是稀奇啊,宗鸣。”
“……”
“为什么,我竟然会觉得你在难过呢?”
降格神术之后,蜃也短暂地来到过大陆之上,想要看一眼这个奇怪的孩子。她坐在古龙的背上,自天顶远远注视着宗鸣和众神共处。huáng花孜孜不倦地教授着宗鸣,如何传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如何变得更接近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标准的神祗,那双灰色的眼睛却并无任何波动。他的眼神就像审视,并不具有任何感情,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雾气从神明身上生发,贴着地面流入宗鸣的身体,他什么都明白,却并未说出口。
这并不是什么隐忍,古龙对蜃低声说,那个孩子本来就没有感情,浓雾当中并没有心。
神祗都有一颗心,他们都拥有感情。但当蜃亲眼目睹一位弱神的终末之后,她竟发现这浓雾居然从神心当中生发。而这种情况在人身上也是一样,不是心脏,而是他们的魂魄,深究起来,是人的意识和想法。高处有神祗,底层有动物,想法和意识不论高级与否,都会催生出雾气,而雾气就是宗鸣的本身,自然,他并没有神心,也没有人的感情和欲望。
这或许是一种自保机制?蜃一直没有想明白,只能以朏朏为参考。当朏朏感觉到痛苦的时候,它的能力会进入一种恶性循环,为了逃避这种自我损耗,朏朏会qiáng制封闭自己的五感,遗忘让自己痛苦的回忆。以故,浓雾本身也不会产生浓雾。
“我以为你不会难过。”蜃将手轻放在木盒上,“仙官儿雕木盒的时候,你一滴泪也没有流。不过也是应该的,我们的感情是真的,杀心也是真的,你早就知道,自然也不会为了我们的消亡而流泪。”
“我……”一块晶屑砸到地面上,宗鸣怔怔地说,“我以前只能理解,却无法感受。”
“我们都没有责怪过你。”
“……”
“宗鸣,是人的错,是他们错了!我真好后悔,后悔为什么把鲛人养的如此不谙世事,后悔为什么当时轻信了岳家的人!那都是我的子民啊……它们的血染红了整片海域,甚至还有人在船上分食它们的尸体,说鲛人的肉吃了能长命百岁!”
怨恨让蜃身上的伤口愈加严重,她紧紧抓住宗鸣的肩膀,十指掐出数条裂缝:“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忍了这么多年,就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蜃一闪来到宗鸣面前,她的眼中淌出污黑的血水,“你现在如果能够明白,就不要阻止我。这对你也有好处,对那些死去的神祗也能有个jiāo代了。”
“只要他们都死了,你也会消失,新生的神祗将永远都不再有终末!”
可是,人如果全部死亡,也不再会诞生出新的神祗。宗鸣合上悲伤的眼眸,安静地将蜃龙拥入怀中。池水上的冰随着十方阁中的一声脆响轰然碎裂,滔天黑气突破浓雾飞窜入云,携带着怨气的雨雪从天而降,风中夹杂着殷家人千年前的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