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到了现在还在要嘴硬,他无论有多少苦衷,他明明都懂。
“沈夜,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就是黎王?”
“你要证据,那可太多了。”
“……”
“你说你是南海敖族人,黎王的属地,恰也在南海;不说黎王性格乖戾阴郁,单就他重疾缠身、自幼远离宫闱、与母亲离群索居这几样,便每一样都与你吻合;而你腕上的那件形似袖箭的暗器,我又在翊国公府上见过;我遭受掣云叟控制、发狂袭击陛下的那夜,宣政殿中,你应也在场,便是你直接将我救出了紫微垣;在这之后,你带我去你西郊居所,我虽神识混沌,却隐约听到,有人喊你‘殿下’;再加上你刚刚那声‘怀宁叔’……这些事情,一桩摞一桩、一件接一件,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
“……”萧弋岑寂无言。
狂风吹落他的帽檐,惨白没颜色的脸,好像稀薄的云雾,一碰就散。
半黑不白的一脑袋长毛,也教人瞧着难受。
可沈夜不依不饶。
他对萧弋的思念如潮水,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去探寻萧弋的真身。
不是心血来潮,也非空穴来风,他甘愿冒着被围捕的风险,也定要与萧弋相见。
彼此深爱的人,不是更应该赤诚以待么……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家伙的身份生疑的呢?
沈夜凝视着萧弋,眼眸深邃如渊海,思绪百转千回。
金陵初遇,萧弋从白猫面具后显露原貌,和他说,他是南海敖族人。
如今想来,沈夜真觉得自己当时蠢透了。
这家伙哪有丁点儿像敖人?
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就信了他的鬼话。
金陵一役后,他们燕京重逢、江夏再遇,又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于南海同生死、共患难。
沈夜清楚记得,那天他只离黎王府的大门一步之遥,却愣是没想过进去瞧瞧。
所幸,几日后的儋州海滩边,他又意外与黎王有了一面之缘,甚至同那位殿下一块儿放飞孔明灯,为家国祈福、为百姓发愿。
哪儿有那么巧的事,连祈愿的词儿都跟事先商量好似的。
头回见面就能和他沈夜一拍即合的人,这世上除了萧弋那家伙,怕是找不出第二个。
沈夜回头细想,越发觉得那位黎王殿下是个熟人。
他为什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那自然是因为,一旦开了口,就会被认出声音来。
奇奇怪怪的装扮,也不过是那人欲盖弥彰的障眼法。别人识不破,他沈夜为什么也看不穿……
山河永蔚,九州长青;苍生无恙,国祚绵长。
能写下这些话的人,必当心怀天下。
离经叛道的外表下,也定然深藏一颗赤子之心。
那个人,只能是萧弋。
那晚,那人哪怕头脸都不可见,可沈夜就是知道,他的种种行径,都和萧弋别无两样。
潇洒超逸无拘束、放浪形骸于江湖,既是那家伙生而为人的本性,刚刚好,也是他受命于天子、最得天独厚的伪装。
便是温让与萧肇的那番对谈,促使沈夜下定了决心。
离开萧肇的落脚地、暗中看到秦绯和唐赟也在京师相遇后,他便悄身潜入了徐飐的翊国公府。
他原想一不做二不休地和徐飐当面对质,只可惜徐飐因事外出、不在府内。
好在,此行也不算一无所获,一闪身,他就发现了徐飐偷摸养着的那群信鸽。
徐飐利用飞鸽传书,沈夜见过不止一次。
堂堂翊国公,有什么事儿还需偷偷摸摸做?
沈夜更加断定,这就是徐飐与萧弋联络的首要方式。
鸽子养得肥,才有力气可远飞。
他手腕一翻,便顺走了当中一只肥鸟。
与徐飐接触已久,这位国公爷的字迹,沈夜也早烂熟,模仿起来毫不费力。
何必还要通过徐飐呢?
萧弋那家伙的真身,只要试上一试,不就自有定数。
至于这会面的地点……
谒见黎王殿下,当然得在殿下的地盘。
这局请君入瓮,俨然大功告成,可沈夜并不因萧弋着道而感到庆幸。
“时至今日,我终才发现,自己认识的那个你,也仅仅是你想要让我认识的小小一部分而已。我猜,是陛下要你隐藏身份、潜匿在往生楼中的。实话说。我能理解陛下的想法。一定要找一个人这样做,那你——没人见过真容的黎王殿下,的确是绝佳人选。”
萧弋幽幽一声轻叹,总算又有了声音,睫羽徐徐开了又合,仿佛一层飘摇的帘幕,遮住他眼中落寞的风雪。
“沈夜,随便你信不信……纵使这世间真有一人能被称作‘黎王’,那个人,也不该是我。”
渺远的清音,不一时就被狂风吞没。
纸糊的小灯笼在风中千疮百孔,火光寂灭的一剎那,萧弋的身躯也颓然倒塌。
他已在严寒中待了太久,早就不堪重负,脚下说脱力就脱力。
“小猫儿!”沈夜瞬间心头剧痛,一个飞身就抢到萧弋面前。
“谁是小猫儿……”萧弋咳不成声,一只爪子萎靡地捂嘴,另一只却乱七八糟地挥着,竟一把推开了沈夜。
“沈夜,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庙堂高,江湖远,从今大路朝天,你我各走一边……”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可能了!”
萧弋卡在嗓子眼里的血,一股脑地淌到唇角。
他踉跄着节节败退,一张嘴像是腥风呼啸的血池,却还要恶狠狠地龇出“獠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