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温让垂首又道:“我父下场凄惨,皆因自己行差踏错,并不值得可怜……为人臣,我忠心侍君,无悖天地,为人子,却数典忘祖,有愧于心。”
步子放得再慢,宣政殿也已近在眼前。
温让俯身请沈夜进殿,一眨眼,便又回复了往日在君主跟前的恭谨与谦逊。
沈夜也就不与他多言,点个头迈入大殿。
此时的宣政殿内,撇开正襟危坐的天子萧晃,还有他六个庶出的女儿。
原来,萧晃正打算敲定明年年初自己万寿诞的诸项事务,因而让子女悉数到齐。
这位一国之君已得知沈夜联合锦衣卫刘潜,连夜处理着秦敛的命案。
沈夜没到来时,他正自缅怀秦敛,对膝下几个公主慨然长叹道,当年秦敛科考连中三甲,却推却了朝廷的任命,他起初并不理解。
后来听闻秦敛创办皇朝集团,根植民间、为百姓谋福祉,他才终于明白了秦敛的选择,大邺确实需要这样不受朝野制衡的力量,方能将民众的声音上达天听。
沈夜进殿后,萧晃便重塑天子威严,与子女一一言明自己对万寿诞事宜的期望。
六位公主殿下都极力附和着萧晃,不停嘴地赞着“父皇英明”。
唯有老七沈夜在一旁蹙眉凝目,一度沉寂到让萧晃大感不悦。
“太子,你若有其它看法,不妨说出来。”
这位大邺天子眼含愠意,声色严厉。
沈夜沉吟片刻,却只问萧晃一句话——万寿诞,能否不办?
“什么?”
萧晃恍然以为自己听劈了叉。
“那天的庆典活动,最好不要举行。”
沈夜直视萧晃,每个字都铿锵有力。
早在萧弋送了自制城防图的那天,沈夜已嗅到一股微妙的气息。
那时他便认为,萧弋有意在提醒自己什么,万寿诞当日也许会有什么危险的情况发生,恐会危及参与闹市集会的京城百姓。
是以,为防万一,他还是下定决心向萧晃进言。
可萧晃哪儿了解这些,听了沈夜之言,立时龙颜大怒。
“那日既是朕的万寿诞,也是普天同庆的上元节,到时万朝来贺,乃是彰显我大邺国威最重要的日子,庆典怎可以取消?!”
六位公主殿下也都目瞪口呆,想不到任何理由来解释沈夜的行为。
几人面面相觑,只能苦求父皇消气,又再数落沈夜不该,要他好生听从父皇旨意,协助父皇操持当日庆典事宜才是。
奈何萧晃正在气头,任谁劝慰都不奏效,一拍桌案便站起身来。
“逆子!父皇的生辰都不关心,你难道已将自己当作了坐在那把龙椅上的人不成?!”
相较于尚有时日的万寿诞,沈夜只想着手于眼前。
解铃还需系铃人,他要寻求的答案,只有找到当事人才行。
所以不顾萧晃大发雷霆,他便直言告退。
萧晃气极,马上命人阻拦。
碰巧的是,皇后王氏也在这当儿来到宣政殿外。
沈夜被门口的侍卫挡住去路,便刚好和王氏对上了脸。
王氏走近时,已隐约听到萧晃震怒的语声。
再见沈夜一脸凛冽,她大约已能猜到,这父子二人兴许在某件事儿上产生了分歧。
她遂在殿外对萧晃道,太子一宿未眠,让他下去休息稍时也是好的。
萧晃怒哼一声,拂袖背手,算是由得沈夜离殿。
侍卫连忙站到殿门两侧,又把通路让了出来。
沈夜侧目王氏,冷峻的脸色并没什么变化,一步跨出殿去。
他向外走,王氏则带着些许无奈往大殿里走,两人就此擦肩而过。
一挺胸、一抬头,这位皇后娘娘便又摆出了母仪天下的风姿。
只见她睨睨那六个公主,又再瞅瞅萧晃,讳莫如深地一笑:“陛下在苦恼什么?陛下的亲生孩儿,不都与陛下一条心么。”
本就是日行一例来给萧晃问安,撂下这话,王氏便不在宣政殿内多待,一转头追上了正欲出宫的沈夜。
理着沈夜的鬓发,这位皇后娘娘眼眶发红,语重心长:“孩子,你记住,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坐上那把龙椅。没有人。”
“……”沈夜不知如何回应为好。
即便接受王氏为生母的事实已过去不少岁月,在与这位母后相处时,他却依旧会不适。
这位母后的爱意,总在偶然间让他感到一丝窒息。
“天色已不早,请您回宫安歇。”一语言罢,他提足便走。
日头斜偏,夜晚确实就要到来。
沈夜出宫后,便马不停蹄地返回锦衣卫北镇抚司,当即就同刘潜商议,加紧从刘潜手下调拨一支小队,只待明日一早出发。
刘潜问他这是要带人去哪儿,他只答三字:往生楼。
冬日里,燕京城的天早早地就黑透。
沈夜口中的往生楼,漫山遍野也燃亮了灯火。
半山林木掩映的无念阙中,玑玄子点灯熬油,一场手术终归大功告成。
寒江雪自打守在外屋就没挪过窝,听到玑玄子心满意足地滋儿哇乱叫,她方才小心翼翼地绕到屏风之后。
玑玄子正往萧弋背部缝合好的伤口处,涂抹着某种不知名的药膏。
寒江雪鼻子很灵,即刻从那药膏上闻到股不常见的味道——似乎是,海洋的清新。
玑玄子发觉寒江雪盯着那药膏瞧,就像生怕她抢了自个儿的宝贝似的,一骨碌把盛装药膏的盒子捂在怀间。
寒江雪只关心萧弋,也不跟这老孙子一般见识。但见萧弋呼吸平稳,她可算稍有放松,便又问起玑玄子,萧弋何时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