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军果然跟严英的领导成了邻居,不过那都是一些和蔼可亲的好老头好老太太,季军也很招这些老头老太太们的喜欢,因为他在家呆着没事干经常爱打扫楼道什么的,季军一周只工作两天,一天去学校,另一天上杂志社,余下的那几天便在家里写小说。写小说跟处理文件的最大不同在于,一个走心,另一个不走心,没谁为公家的文件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的,下了班就什么都忘了,而写小说却有写得吐血的,季军的一个朋友一年前因为写作被累死了,当然他身上以前就可能有别的什么隐患,但以他的年纪他要是不那么玩儿命的话也不致于累得吐血,他很年轻,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
季军带严英去参加了他的那位英年早逝的朋友的追悼会,这件事似乎给善良的严英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严英说在此之前她从未参加过别人的追悼会,她只在电视上见到过,并且电视上的那些人大多数是八九十岁的长者,像季军的这位写小说的朋友这么年轻的实在是不多见。那天的天气也是阴郁低沉的,云层很低,北风从头顶呼啸而过,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季军记得那天严英穿着质地板挺的黑呢子大衣,反衬得面色很白,甚至相当俏丽。严英长得鼻子和嘴都很精细,眼睛不大不小恰到好处,是微微向上挑的小双眼皮,严英是那种长得非常均衡的女人,五官都不算特别突出,合在一块却很耐人寻味。她梳着一丝不乱的短发,额前的头发很井然梳向一边,齐整利索地钩在耳后,她身上具有那种女学生和女干部混和在一起的既单纯又凝练的独特气质。严英不仅招领导的喜欢,还招同学、同事、一块写小说的哥们儿、偶尔来家里做客的摇滚青年等所有人的喜欢,她那种大公无私、待人宽厚的态度让季军周围的一圈人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她在单位里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奖状和证书抽屉里存了一大摞。
季军那天带严英去,主要是为了让严英负责安慰季军的那个刚刚死去的朋友的女朋友,他俩虽说还没有正式结婚,但已经住在一起两年了,据说感情还不错。那个女的名叫桃丽,是个尖脸的有点刻薄相的女子,在开追悼会那天季军注意到桃丽穿得虽素洁但却相当考究,没有像别的刚失去丈夫的女人那样失魂落魄。季军一看到这个女人就有点不舒服,说不上哪一点让他觉得看不顺眼,他们以前接触不多,这一回才算是比较正式地彼此认识了。
严英待桃丽一直非常好,这是她一如既往的做人原则——善待一切。季军具有那种从平庸中能够看出故事来的立体眼光,而严英则正好相反,她是从立体到平面的,把一切凸起的、能够造成视觉或感觉磨擦的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尽量抹去,从平面上找到一种四平八稳的和气感觉,这是她的本事,季军做不到。追悼会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桃丽自始至终是由严英搀扶着的,她哭得挺伤心,几次差点晕倒,多亏严英在一旁悉心照料呵护,才不至于使得场面出现混乱。那天来了许多朋友,他们都是赶来同这位平日里豪爽健谈汉子见最后一面的。季军看到他这位死去的朋友全身上下覆盖着新书海报,枕边还摆放着他刚刚出版的两本新书,季军感到胸口一阵阵绞痛,他并没有看清楚他朋友的脸,只是看到了一个比平时看上去要宽的额头那么朝天仰着,看上去像另外一个人而完全不像他本人。墙上挂着的遗像也是临时找人用炭素铅笔画的,看上去严重变形,画像几乎与死者无关,大概是此事发生得太匆忙没来得及找到死者的照片底片。追悼会那天季军看到不少熟人的脸,他们大都神情恍惚,看上去异常疲倦。从遗体告别室出来,季军忽然感到有些撑不住了,天色越发阴沉,季军闻到了一股严冬最深处的雪的味道。
那位朋友的死事后触动了不少人,每每朋友们聚在一块,都谈到要爱惜身体,宁可少写点儿也不能把身体搞垮了。桃丽有一段时间成为季军家的常客,一来就是大半天,她来主要是找季军的老婆说话,季军一般视而不见,她来她走都不打招乎,独自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书、写作,就当没这个人。但日子长了季军有时觉得也烦,一个礼拜就那么两个休息日全让她给占了,这算怎么回事?等桃丽走了之后季军就把这个意思跟他老婆说了,严英脸上绽出一朵善解人意的笑来,说道:
“想不到你还这么小心眼呢,我是你老婆,别人抢不走的。”
“我也没说谁要把你抢走呀,我是说她占用咱们的时间太多了。”
“桃丽现在是非常时期,她好像是受了刺激,她总是唠唠叨叨跟我说他们过去的事,她说她早就看出她爱人身体有病,她说她曾经找人给他算过命,那算命的说她爱人活不过三十二岁,这不果然就……”
“放屁!”季军道,“摊上这样的女人,好人也让她给咒死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呀?”
“这样说话怎么啦……”
这是婚后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闹别扭,一整天他俩谁也不理谁,事后两人都很后悔,各自在心里说何必呢,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怄气实在是太不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