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讲一个吧。”桑蒂捅捅前排座位上的老记者。
“讲一个?”
老记者正望着前方无垠的青空出神。自己这两三天来一直在讲——那时这些故事的经历者是多么年轻!你策马走进水草地,还不及走出一箭之遥,蹄窝里就浸满了水。或者清澈纯净,盈盈的;或者浑浊腥臭,沉沉的。你在初春时节徒步爬上小山峦的阳坡,又跑下积雪的阴坡。一串串长长的足迹就永远留在那些积雪中了。那些积雪在阳光映照下,闪烁着暗绿色的光芒。
“讲一个故事。”年轻人固执地说。
“故事。”他漫应一句,却没有任何行将开口的迹象。他伸手把座前的扶手攥紧,随即又慢慢松开。那灰黄色的铁扶手上便泛起微微发白的汗渍。他又用更大的劲头把铁杆攥紧。车轻快地向前滑行,道路有节律地起伏在无垠的草原上,越来越窄,越来越飘忽,终于在微微泛出一道紫色虚边的绿光之中隐没了。一阵震撼轻轻地透过整个车体。车首稍稍昂起,蒙蒙中的地平线迅疾地横移过来,横陈在四个小小的车轮底下;一时,车首下俯,顺着河岸沙沙滑行,那地平线又渐渐退向深远,重新显得浑然而又迷茫。这种景象使他心里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愤怒。他举起双手,摊开在眼前,似乎并不明白这一切为何同生活中那些美妙的事物是如此一样,在行将举手可及时又猝然远逝……似乎不知道是该超脱到把这一切仅仅当成一种美妙的幻觉,还是该不相信自己的力量。
一阵疾风掠过。带来成堆成堆的乌云,翻腾,汇聚,又渐渐弥散,大片大片地吞噬掉晴蓝的天空。
司机低声发出咒骂。
“暴风雪?!”桑蒂不安地在后座上扭动起来,“我们遇到暴风雪了?!”脸色更加苍白,眼里却不断闪出兴奋的亮点。
司机揿动喇叭,刹车、加油、刹车,避过正急急横过马路的一大群牦牛:“这也值得大呼小叫,你不是说你是草原人?下次你也有故事讲了。”牦牛群斜刺里穿过闪着磷磷幽光的草浪。汽车在愈发强劲的风中艰难地逆行。
“四档……”
“……只能走三档了。”
“三档。”
司机口中不断抱怨这鬼天气,脸上的神色却非常自得。车顶的帆布篷被风拍击,凹下又鼓起,发出难听的扑哧扑哧的声音。
“这车好慢。”
司机转头狠狠白了桑蒂一眼。
“我讲一条狗的故事。”老记者突然说。
司机笑了:“草原上狗的故事多。”
“狗故事?啊!杰克·伦敦的小说!在暴风雪中讲故事!”
司机皱紧了眉头,猛地摁响喇叭,桑蒂住了口,舞动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放下。云团正海浪一样横过车顶。车身在逆风中猛烈震动。远方的地平线已经消逝了,沉入了黑云可怖的深渊。叫人听见一些本不可能听到的无奈的愤怒与沉重的呻吟。
于是,他讲起安公多草原上那只名叫卡甲的狗。这是一条与主人同名的狗,意思是飞贼。桑蒂说自己就是那个草原的人。汉族司机冷冷地说:当然了。但你只能说你父亲是那个草原上的人。那次,我开车接他出来当干部,因为他给工作队带路给割去了半个耳朵。
“那是一条和主人同名的狗。”老记者着意强调这一点。“很厉害。有一天,一个有好马的汉子想来买走这条狗。”
买主说:“这狗不好。”
“我倒要请教了。”主人把帽子按在胸口上,稍稍弓弓腰。
买主摊摊双手,也弓弓腰,表示答过了礼。
“它多高。”主人拍拍昂到自己胸前的狗脑袋。
“高了跑不稳。”
“大。”主人把狗牵到牛栏旁,和两岁口的小公牛放在一起。
“笨。”
主人这才把帽子扣上头顶,击击手掌。狗一下虎踞在地上。主人又把蛇一样盘曲在地上的牛皮绳的一头提起,大挥臂一抻,皮绳一下绷直,悬空。他再一挥手臂,侧身,俄坤那一头系着的沉重铁锥便旋舞起来,闪着银光,发出嗡嗡的声音。舞动中,他又一节节把皮绳收拢,最后那铁锥便沉沉地垂在他手腕上。皮绳一圈圈也在手臂上缭绕得相当整齐。他又一扬手,铁锥直奔买主心窝。买主这时已经上了马。他偏偏身子,铁锥刚好在肋旁悬停了一下,被他反手接住。
“好手。”买主用手抬抬帽子。
“你也一样。”主人也抬抬帽子。“我放狗了。”
“放。”
“拖不下你不是好狗。”
“这马蹚子最快。”
“被你打伤了也不是好狗。”
“没有我打不中的狗。”
买主从鞍下抽出俄坤舞动起来,身体四周一道优美的圆弧灿灿地闪烁,发出低沉的啸叫声,一扬手,尖铁锥深深楔入栅栏的木桩。主人把狗牵到木栅旁,那高度正好是狗脑门的高度。
雷声正沉沉地响起,从头顶滚滚而过。几颗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一道铁灰色的光瀑从天空垂落,笼罩了一座小山丘,继而又移到河面上,河水像煮开了似地翻滚,反***的强光,白花一片灼人眼目。汽车猛地冲进太阳光瀑里,停下。光柱猝然向着远方移去。一只鹰随着滑翔,它就那样悬浮着,平伸着翅膀,一动不动,俯视着被光柱照射得几乎透明的翠绿草滩。
一道更为宽大的雨帘迅疾地垂落下来。豆大的雨点在草滩上溅起一阵水雾,空气也变得清冽了。一次巨大雹灾的危险解除了。好。三个人都仰靠在座椅上长舒了一口气。好了,那些白
色帆布帐篷,那些黑色牛毛毪子帐篷不会被砸穿了;那些幼畜不会被砸伤;那些饱含鲜美汁液的苜蓿、燕麦不会被狂暴地给践进泥里。整个夏季将能看到芬芳花朵,听到牧歌与五音笛声。这时,车身周遭哗哗的雨声中,又掺和进汩汩的流水声。
司机对桑蒂说:“那次接你父亲出来也是这种天气。”
“提他干什么?为什么老说我父亲?”
“我又给他儿子开车了,然后你飞黄腾达,我还是开这车。”
“我父亲早死了。”
“像他要死也不容易。”
“其实,”桑蒂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沫,坐正身子,严肃地说,“道理是这样。那次他给工作队报信时土匪不该只割掉他半拉耳朵,就该杀死他。半只耳朵换了个乡长当。”他涨红了脸,绞动手指,“父亲就是太软弱,人家割他耳朵时他吓坏了。他对母亲也害怕。母亲要我们都按汉区的习惯生活。她是内地来支边的高中生。后来,我跟母亲回了内地老家……我上小学他们就离了婚。”
“女人!”司机突然冒出一句。
“母亲也没有再结婚。大学毕业后她要我回来,她说我的根在草原上。”桑蒂胸脯缓缓起伏,脸色十分苍白。
车外,雨柱的冲刷声,积水的漫流声,未见稍减,雨帘却分明稀薄了一些。背后隐约地漾动着道道金色光芒。那巨大浓重的灰黑雨云正从头顶移开,现出一角澄澈的碧空。
豪雨冲刷过的地平线,闪烁着新浴后的嫩绿光彩,横亘在天尽头,绿光不断地泛起,像一支长长的魔笛,奏出潺潺的水声、云雀的鸣啭以及百花开启、牧草拔节的声音。之后是和风起于天外,催动一个女人——红头巾、白衬衫、绿腰带,在地平线上出现。羊群随之也柔润地涌流出来。老记者简直有点弄不清楚这景象是不是真实地呈现在眼底。多少痛苦和因痛苦而十分凄惨的日子,这种景象却美丽而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女人背后又走出一个男子,他们互相久久瞩望,然后走到一起,两匹马首并拢,朝着东方。这道地平线总是横在其它各种色彩的记忆之前,成为一切思想的先声,一切意绪的前奏。他急于要把狗以及主人的故事讲完。为这个重归草原的年轻人把故事讲完。也为司机老关,也为自己——虽然你们都经历而且熟记了草原上的许多故事,但我们每每重述一次,都是对草原生活、对草原人精神世界的回味,都是一次新的领略与感受。千古相传,我们就这样把我们的草原交到下一代人的手里。而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有一些东西比在我们心里的更为沉重。
“那买狗的人打马跑了起来,”他这样接上他刚才的讲述,谁也不觉得突兀。“狗追得很快,尾巴平平伸直,像一根棍子,长长的颈毛飘拂在微微耸起的肩胛上,它并不发出一声吠叫,在草丛中往前窜动,快得像一条受惊的游鱼。马腾空起来的时候,前腿勾屈,后腿绷直,人紧伏在马背上。身体微侧,向着狗追来的方向。”他停下来,整理一下思路,才又开始讲述,故事终于还是临近了结局:结果,狗没咬着人,人也没打中狗,下了马,两个牧人站在一起,那匹银灰色的马蹶动蹄子,抖动鬃毛。被重新系好的狗把铁链拖得哗哗作响。两个畜生渐渐安静下来,马喷喷鼻子,狗舔舔嘴唇,一齐站在栅栏投下的驳驳斑斑的阴影里面。
主人夸道:“好马。”
买主夸道:“好狗。”
“般配的好狗好马。”
“我们是兄弟了。”
“是了。”两人相互拍拍手掌,盘腿在草地上坐下,膝头紧对着膝头,一动不动坐到夕阳西下。
老记者结束了故事,思绪却还在那故事所留下的富于蕴蓄的空白中流连。那时,你自己经历这些故事,叙述这些故事时,差点都只当成一个关于风习的奇异故事。现在,你却以为,你同时是那两个人。你从灰色马背上翻下马鞍,把毡帽沿拉低一点,说:兄弟。你同时又是狗的主人,回应那热情的呼唤,用更为低沉更为激越的声调说:兄弟!
“多美的结局!”桑蒂有所解悟似地轻轻说道。
车又重新启动,奔向辽远。草原的清新空气中,一切色彩都明艳而又响亮。这时,要是有几支长号突然嘹亮地响起,激起深远的回声一阵阵波浪般向你涌流,也不会感到突然。这时,一些物体投下的阴影显得更加凝重。更为深沉。那些黄土筑就的平顶牧屋,湿润的墙壁泛出古铜色——那种颜色也是那些饱受日晒风吹的躯体的颜色。而每当那些投下深长影子的物体一旦从视野里消失,草原便空旷得令人揪心。
地平线还是那样忽而急骤地奔到眼前,忽而又缓缓移向茫然无际的远方。牧人兄弟你们在哪里?我回来了,我和两个新的兄弟在一起。车里一片沉静。各人都在品味什么,并且相互感染,静默便愈加深沉。老记者看见年轻人嘴唇无声地动着,他说:父亲,他说:草原,你的儿子回来了。而你则想把草原叫作母亲。那时你十八岁。挂上一支小手枪,参加一个三人工作组进驻塔藏部落——也许,要想把草原叫作母亲就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缘故。那女人一度是赛马节上的皇后,她美丽而放荡,声名远在这个小小的部落之外。但你看到的只是一个艰难地拉扯女儿长大的母亲,孤苦伶仃。
她说:“我爱你那做土司的父亲,他到这个部落选过马。我没有马,只远远地看见他。我真正爱过的是一个回回人,和他有了这个
女儿。和爱的人就有,不然就没有。其他人我不爱。”说到此,她会自得地掩面笑笑,但摇摇头又陷入一片忧戚之中。憔悴的脸上爬满了皱纹。
她总是在寂寞的黄昏时来到你身边。父亲那时刚刚失踪——至今音信杳茫——那时积雪在帐篷周围堆起很高,风一股股卷过,她像黄昏一样颜色,飘进来随着一声叹息。小山岗上满坡的经幡拍击声特别响亮。你总要袖起双手,尴尬地站在远离她的地方。你想对她说今后不用来了,但你不忍说出口。
“坐下来,孩子。”她吹旺牛粪火,花白的头发中夹杂着草茎、火灰、雪片。她手抖擞着,“坐下来,孩子。你很忧愁。孩子。”
“我并不忧愁。”
“他们抓你来的吧?”
“不是这样,惹满阿姆。不是。”
“其实你父亲也抓过人。”
“他***,反人民。”
“他还算是个好人。我知道这些道理,我活到和你母亲一样年龄了。那时,部落里有人要杀汉人、回回人。你父亲说:汉人像牛身上的毛一样多,回回人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多。要不我也遇不上我那回回了,孩子。”
“要叫我同——志!惹满阿姆!”
“我不会汉语,孩子。”
那是一九五二年冬天,多风雪,许多牲畜冻饿而死,工作队挨帐篷送去茶盐。送去的纸币牧民还不轻易接受,他们只相信吹口气能嗡嗡响的银元。冬天的积雪刚开始融化,你就离开了塔藏部落。那天早晨有三只狼尾随在你的马后。空旷的草滩上,手枪声像是折断一条干树枝的声音,并不能吓退那些饥饿的畜生。你急出了一身大汗,走走停停,三只狼仍然尾随着你。幸好遇上阿古柯温泉水汇入玛曲河,几里长的河面上雾气蒸腾。你策马进入河水,顺流而下。狼们只好长嗥几声后从原路归去,你得暇回头望了刚刚离开的部落。视线尽头是几座浑圆的小丘。那部落已沉落到初春萧索而荒凉的地平线下了,可以看见一片淡淡的青色烟岚。你想起惹满阿姆,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揪得很紧。但想到是五三年春天了,你打马飞奔起来,实际上你是像在急匆匆地逃避什么。你在心里解嘲似的嘀咕:一个有趣的女人。但心里想说的却不是这个。
他们下了车,就开始四顾这个院落,注意到阳光照在粉墙上简直就是那种殷红的血色。院墙脚长起青草。三个拉长了的身影斜过大半个院落,又爬到带瓦楞的院墙上。
一个人罗圈着双腿蹒跚而出,站到主楼门口,背后门洞的暗影和他披着的黑呢中山装融为一色。那人抖抖左肩,又抖抖右肩,把衣服披得稳当了,然后走下台阶。
“记者!”司机说。
“欢迎!欢迎得很!从省里来吗?”
“我们从州里来。”
“辛苦,辛苦!这位老同志五十年代采访过我。在查镇山那边。住下来,住下来,总算什么都跟五十年代不一样了。好多了!”
“我想写写东西,能住个安静点的房间吗?”桑蒂**来问道。
“好!好!小房间都接待会议了。住个四人的房间吧,就收三个人的房钱。也比以前好了。那时这位同志采访我,就靠在膝头上写了大半晚上。”三个人取行李时,他背手慢慢踱向对面的墙根,然后绕过他们急步迈上台阶,消失在门洞的暗影里。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下去,一天红霞,衬出飞鸟黑色的影子,轻捷地滑过天顶,坠落到屋脊背后的什么地方去了。尽管是盛夏时节,凉风起于背后,仍然有一股惊人的阴冷。
司机把油污的工作服扔到那张空床上,点燃烟:“记者,有意思。所长感念你当年栽培的功劳——不是你吹他,他还是裹件臭皮袍放牛——少收一个人房钱。”他翻身坐起来,“其实,那排平房会是好房间,留给官们的。门口都长满青草了!”
“我们给四个人的房钱。”老记者本想再说点什么,但显然缺乏兴致。唉!一个文人生涯的个中滋味……他摇摇头,“那时,我走了一百二十里路去采访他。”
司机老关对着灯光眯缝起眼睛,啧啧嘴唇:“啊,记者,记者,挺有意思!”然后他又大大咧咧地对桑蒂说:“给我倒杯水,小伙子,你在我眼里就是小伙子。我把你父亲从牛屎堆中接出来,又送你回到牛屎堆里。”
水倒进水杯,发出的声音很响。
这时,月亮正在缓缓升起。窗外黑黝黝的几抹屋脊,以及屋脊外冒出的红柳梢头镀上了一层莹莹的银灰色。
“能找个地方去喝点酸牛奶吗?”老记者问司机。
夜凉如水。月亮在车前晃荡。
“那家伙就要升科委主任了!”司机说。
“又有记者报道过他?”桑蒂问。
“有的吧?不过他们都会写材料,那种办法最方便自己报道自己。”司机老关又啧巴着嘴唇:“嗨!记者!”当一两顶帐篷从目光中浮出时,大家便又静默下来。
酸牛奶已经喝过了。女主人拨旺牛粪火,又侧身给他们续上奶茶,她总是固执地把脸部尽量隐蔽在阴影里。狗吠声在夜空中传布得很远,更远一些的什么地方有一只夜鸟在响亮地啼叫。
“请你唱支歌吧,月光这么好!”桑蒂激动地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身子一下僵直了,迅疾又恢复了自然。掩面长长叹息了一声。
“不要害怕,哈斯基,他们跟我老关一样。”
女主人什么都不说,只是双手扶在膝上,对司机老关深深地俯首。
“是这样,哈斯基,
我们要住在这里,你到邻居那里挤挤吧。”
女主人这时才转过脸来,敛起衣襟,碎步从他们背后绕行而过,并不停地念叨:“谢谢了,谢谢。”
司机盯着她悄然移动在月光中的背影说:“她母亲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她不是吗?”
“有人说不是。有人说是。”那时,她中学毕业回来,跟一个城里下来的知青很好。那小伙子给她画了一张像。小伙子的本事出了名,她的美貌也出了名。后来,那知青死了。她被许多人爱过,但她似乎谁也不爱。她曾有很多过夜的男人送的新奇东西。那时,也有人看见她在没人的河边柳荫下痛哭。“这是找自己的魂。”老人们这样说。我认识她是在一个中午,我开车送两个画家下来。他们决定画她。她梳好头,穿上干净衣服,斜躺在草地上,面对画架。画家则拿起画笔,她就扑倒在地,放声痛哭。像男人唱歌,像狼嗥一样……后来,就任谁也再近不了她的身子了。
惹满阿姆。老记者突然想起这个名字。他愿意设想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女儿。惹满阿姆,哈斯基是你觉醒过来的女儿。在忍辱含垢的草原上觉醒过来。
牛粪火早已黯淡下去。
老记者在马鞍做的枕头上靠好,把充做被子的羊皮袍一直拉到颔下。他又嗅到了陌生了的强烈的腥膻气味。这种气味,是他关于许多草原夜的回忆都充溢漾动的气味。他贪婪地大口呼吸。从和记忆中一样半映半掩的帐篷门外望,月光皎洁,充溢着记忆中一样的静谧,一样的芬芳。月亮悬浮在一座小丘背后,天空呈烟岚聚浓时那种钢蓝色。小丘顶上是两个骑手的高大剪影。他们对月下的草原瞭望一阵,然后隐没在山丘背后。那时你被从采访点上押回县城,走了一夜,走到早晨,押你的两个牧民让你上马,他们自己走路。你不答应。那时血红的太阳正艰难地从地平线上升起,两个牧民和你一起驻足眺望。那时,你是多么揪心地等待太阳完全升起,攒紧眉头,踮着脚尖。害怕刚露脸的太阳会砰然一声滑落回去。像一堆篝火,被风暴粗砺的笔触一下扫掉。或者被吹送到一个寸草不生,了无人迹的世界里白白地燃烧。而太阳应该照耀在地平线上,这道地平线上有那么多的草原人,以及你自己——那时,你没有以为你将一去不返,你是在和草原诀别。那时,你要两个民兵回去,说你不会上山当土匪。他们给你留下了大团奶酪,然后驱马消失在草海深处。他们没有回望你一眼,但你却感激得泪水涌上了眼眶,默念着:“兄弟!兄弟!”在后来精神世界几近被毁灭的艰难时日里,那个早晨的太阳便来鼓舞你。你系念那些草原人,除此,你别无亲人。除了回到草原生活中去,你别无选择。
“那日出真美。”老记者忘情地说出声来。月光,青草气息,奶制品与皮毛的混合气息似乎都随之漾动了。还有钢铁与油漆的气息,但这不是那镣铐的气息。停在草坪上的汽车反射出月光,这堆钢铁,会被一双手点燃,从而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日出?”年轻人没有睡着。
“草原日出。”
“和大海一样的吧?”
“一样的吧。我没有见过大海。”
老关翻翻身,醒了:“日出啦,诗啦!记者,你们这些干坏事的好人!”帐篷里静默一阵,司机老关又打起了呼噜。
“明天我们去看日出。”
“……”
空气清新而冷冽,月亮已经沉落。点点星光在草叶、花瓣间的露珠上反***。几只牧狗在远处吠叫。
“狗。”年轻人打着颤,怕老记者没有听见,便提醒了一句。
老记者顾自顺着隐约的小路往前走,模糊的背影晃动着。天空中有云,灰暗的云,低垂着笼罩四野。
“真冷。”
老记者仍然一语不发。两个身影慢慢进入荒野深处。
“真冷。”桑蒂又说。
“看一次日出,顶得上你听过的一多半故事。”老记者转过身来。走到年轻人面前,沉静地说。
“好多故事你都没有讲完。”
“那是我还得去经历才能讲完的。”
这时,东方天际已微微露出一抹灰白,并呈弧形渐渐扩散。那曙光渗入云层,荡漾,摇曳,像一种火焰,一种深沉的吐纳之光。天顶的云回旋,叠合,亮出一角星光闪烁的天空,复又重新遮蔽。草叶窸窣一阵,泛起点点幽光,又一阵凉风从背后吹送过来。
小路越来越窄,终于消隐到丛丛荒草中间。
“没有路了。”
“我们到那座山丘上去。”
“山上有狼吗?”
“我就想遇一次狼,三十年没见过狼了。”你突然一伸颈项,想学一声狼嗥,但刚呜呜出声,你迅疾克制住了。不要徒然增加年轻人对前路的疑惧。他问你怎么了,你说没什么,你确实没怎么。你应该再给他讲点什么?激励他,而不要欣赏他的软弱。
“我还是再讲点什么吧。”你问他还记得那个与狗同名的卡甲吗?记得。他说,这些故事会在心里扎下根。你说:你断言还太早了。那个卡甲是部落中惟一不信佛的人。那时,他每天骑马来到帐篷门口,喊:工作队,带路要吗?他勒紧了缰绳,但还用马刺刺马,马只好发疯似地兜圈子。跑起粪团、泥土、草皮,四处飞扬——那自然都是些天气很好的日子。他给我们带路。每到一个山口,他就使劲打马,吆喝狗,率先跑上去。捧着毡帽窝站在上面哈哈大笑。帽子里装了许多钱:银元、
铜钱、纸币、镍币应有尽有。知道嘛呢堆吗?山口上有一堆石头标示方向,每人过山都要添上一块,信徒们还要上香、供钱。他把这些钱一古脑塞进怀里,然后大笑着把帽子扣上头顶。
“后来呢?”桑蒂眯缝起眼睛,远眺东方。天空依然静谧无声,那弧形的曙白又扩展了一点。与之相接的灰色云层薄薄的边缘映出淡淡的绯红。
“后来——”后来狗先他而死,朋友先他而死。他虔信了佛教。独自一人,每天从河边背上一背石头,背上山口,堆高一个嘛呢堆,又堆高一个嘛呢堆。“听说他身体还很壮实,冬天还赤裸着胳膊。”
他们已经踏上小山的漫坡。天空转瞬间燃烧成一片通红,而且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夜色首先从山顶褪下,山丘顶部渐渐明亮,一些摇曳的草茎简直被照耀得通体光辉,仿佛只要再晃动一下,就会化为无形而自在的魂灵升入天庭。这时,背后掩映于雾中缓缓流淌的河流,将奏出宽广无比的和声,犹如夜色中传布的热巴老人关于天地、关于人、关于牧草、关于牛羊、关于女人的嘴唇、关于男人的胸膛的颂诗一样!他们带着几几乎就要令人窒息的激动攀上浑圆的山丘顶。而他们感觉到他们是在河流宽阔而悠远的吟诵中、在大地一样苍劲的颂赞之声中飞升而上。举目四顾,霞光正潮水一般向西方汹涌。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这是无声然而恢宏的起始——这样的静谧而且恢宏哪!回首,沼池、河流都绵亘在一片乳雾之中,浩漾无际。乳雾就这样均匀地展开。只是在表层上有点漾动的感觉。在地势稍高的地方,帐房、牦牛群、经幡,都被红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父亲是死在草原上的。他没有叛逃。”桑蒂猛烈地挥动手臂,“‘*****’***要揪斗他,他胆子小,逃走了。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保护他。后来老人饿死了。他也饿死了。父亲临终肯定看到了太阳升起来。”年轻人侧对着老记者,粗重的鼻息把他花白的头发都拂动了。他觉得年轻人这姿态十分美丽。红光从侧面投射过来。他鼻梁高挺,额头棱角分明,肩头还柔弱,但会坚硬起来。他感到一股热流从前胸一直贯穿后背。
“父亲看着太阳升起来……”
“……躺在自己的土地上……”
年轻人恣意挥洒泪水。
太阳升起来了!无声而且无光,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从深远的年代洞察世界上的一切幽微之处。那眼睛里饱含一种暗红的古老液体。那红色漾动起来,仿佛正从头顶、张扬的手臂上注入胸膛,然后随着脉搏鼓点般的节奏潜入血管。使人觉得躯体内部有着什么东西在迅疾地膨胀。
霞光已从深红烧成紫黑,然后猝然消散。太阳已变成白炽的一团,翻腾着从地平线上跃起,向八方投射出多彩的光芒。光芒的流荡中整个草原似乎都在晃荡。
那些金色光芒投射到脚前,瑰蓝色的则从肩头、头顶漫涌而过。耳中仿佛听到一种金属物体高翔时的啸声,直至音响伴随光芒把你充荡,使你感到晕眩。这时,低洼处的雾海也翻腾起来,这就更加强了人的主观感觉——仿佛你所置身的山头也渐渐拔地而起,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澄明的天空。之后,这一切就都固定在**的顶端了。有感觉就等于没有感觉,没有听见声响反而意味着你沐浴于整个世界的回声之中,沉宏而壮丽的回声哪,以四方而来又从八方消弥!你已经被一种浓烈的东西充满,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就叫感情,或者叫理想、精神、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你将要通体辉耀一次,你要躺倒成草原一样,让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被太阳所驱动,淹没你,摇撼你,践踏你,使你化为尘土、化为烟岚,成为牧人吆喝牛羊出牧、女人呼唤孩子归家时那声音在蔚蓝炊烟里飘悠的余韵,成为濒临死亡的人眼中对着天空、对着草原、对着亲人闪烁的最后一星亮光。成为花朵开启时最初的一缕芬芳,情人间抛下的最初一滴泪水。你是这一切,你又是挚爱这一切的一个个体。你清醒地站着,你又狂热地觉得你是所有已死将生的男人与女人。
太阳升高了。光潮渐次退去。
他们依然极度地亢奋,他们想呼唤: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远处,被牛群践踏得翻出黑土的小路上,两个人缓缓走向他们。并频频地把手搭在眉梢上向他们瞭望。背后的帐幕笼罩在一团倒卷向地面的炊烟里。那一团阳光便显得像湖水一样浅蓝。
“他们在等我们。”
“等我们回去。”
“司机和女主人。”
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呈现出新的景色。与碧空相接处是一条银光闪烁的河流。这是流淌在草原上的清澈的黄河辉映于明丽的阳光之中。河岸的公路上,卡车队扬起尘土。马群正在渡河。红、棕、白、灰的各色马匹驳杂在一起,在波浪中沉落、旋动,不断变换出色彩对比强烈而旋律感鲜明的画面。那些马首高高昂起,激起一片水雾,在阳光下幻化出一道虹彩。马群涉上河岸,那虹彩也就随之消失了。有一个人翻身上马,飞驰起来。马群也随之飞驰起来,扬起一阵阵尘土,他们奔驰了很久,仍然在远远的地方。但他们觉得已经看清了驭手的脸,是卡甲,是惹满阿姆。他们在马上对你露出笑容,这个笑容是你所有感情的归宿。
“是司机和女主人。”老记者说。
“是卡甲,是惹满阿姆。”年轻人说。并把微笑着的脸转向天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