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芜坐在校长办公室的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乌木矮几上一株盛开的长汀素。
她漫不经心听顾平谦同校长寒暄，却连只字片语都没能过耳，仅在边上打了个转儿。
过会儿，顾平谦从办公桌那边走过来叫她：“走了阿芜，去你班级。”
顾平芜有点愣，没料到自己这样无缘无故地休学，回来之后又转院又换校区，还在大一将要结束的关口上插班进来，竟也能这么轻易就搞定。
转念一想，有顾平谦在，倒也在情理之中。
顾平谦是家族中行三的堂兄，她平时却喜欢没大没小直呼其名，这时候有外人在，就只是规规矩矩叫了声“三哥”，起身朝校长作别，跟着走了出去。
顾平谦西装革履地替她拿着书包，走在教学楼里有些不伦不类。
顾平芜亦步亦趋走在后头，看着三哥的样子，觉得很新鲜。
快到班门口，顾平谦定住步子把书包递给她，拿手一指前方经管2班的门牌，还蛮有几分家长的样子：“去吧，有事打我电话。”
她默默接了书包：“谢谢三哥。”
“呦——”顾平谦这时候才露出一点笑意来，见了鬼一样，“不敢当。我们阿芜大小姐养在深闺足足一年，好容易出面求我办件事，才让我一睹芳容，我谢你才是吧？”
顾平芜没理这揶揄：“我那时候真的生病了……”
她那段时间简直是闭门谢客，顾平谦好几次登门探病，都碰了一鼻子灰，想想还有点窝火，却只当她是小孩子任性惯了，也不当真恼她。
“行了，当我和你一样记仇，快去，我得走了，哪有功夫和你耗在这儿。”
顾平芜“嗯”一声就走了，沉静又温和，顾平谦隐约知道一点她的事，也不在意。
小孩子，能当真懂得什么
呢？
驱车走的时候，顾平谦远远瞧见肩宽腿长的男孩子正插着兜慢条斯理走出教学楼。
那孩子生的真是好，眉眼极深，脊背挺直，像是峭拔的劲松，他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等出了学校，才恍然自语：“那不是池家老幺么？倒和阿芜凑一个学校去了。”
当晚顾平芜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办在校住宿。
父亲极少在家，没时间管她，母亲定定看了她半晌才说：“阿芜，你不在我眼前，要我怎么放心？”
听到这话时，顾平芜正在收拾行李，拢着衣服的手就慢慢放下来，抬头看过去。
卢湘站在她卧房门口，眉尖蹙起的样子让人很心疼。
母亲生得雍容，眉纤长柔软如柳叶，和她的全然不同。她偶尔看着镜中自己一双相似的长眉，便要为自己曾经的任性愧疚。
她曾经那样想照着母亲的意思努力成为一个淑女。可辛辛苦苦装模作样十余年，还是在不经意间原形毕露。
她无数次想过，若是没有遇到蒋行，自己会否就能一直装下去？这样她不必将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更不必徘徊在生死一线。
她羡慕过那些短发的飒爽女孩，为了不教卢湘伤心，一次也没动过剪短的念头。却为了蒋行，差点将一头长发斩断。
可心里又分明清楚，无论她做什么，都是无望。
她想起蒋行总是取笑她，大小姐。
——大小姐。
她在他眼里，其实不过是个任性索要玩具的大小姐罢了。
顾平芜看着卢湘的眼睛，一时晃神。她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
她在原处蹲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翻出压在柜子底的那块湛蓝色的滑板，上面彩绘的字母已被反复的使用磨得不成样子，却还辨得清轮廓。
她故作轻松地把板子
递给母亲：“我真的忘了。如果您不信，扔了它我也不会眨一眨眼。”
卢湘有一瞬怔忡。
她轻轻上前抱住母亲，低声撒娇：“妈妈，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顾平芜到底还是如愿住校。
S大是名校，顾平芜所在的经管院的惯例是在大一结束时凭GPA分流，也就是说志愿去国际金融的，很可能因为GPA不够被分去旅游管理。
因为这个，经管院的学习氛围始终很紧张。
顾平芜原本只想离家，这样一看，住校反倒利于学习。
隔天差人联系宿舍放行李，顾平芜起了个早去赶八点半的一堂大课。
走到阶梯教室门口，就瞧见那靠着走廊站了四五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似乎在聊天。她只扫了一眼就要推开门进去，手刚碰到门把上，又有些疑惑地回头想要确认什么。
晨光氤氲里，池以蓝眉眼不惊迎上研判的目光，他认出顾平芜，却并没说话，像是根本懒怠于打招呼，淡淡瞥了一下，又插着兜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
倒是他身边的一个男生笑出声来：“喂，小美女，没见过男的啊？”
这一句话出来，几个男生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七嘴八舌逗她。
“谁那么好看啊？看个没完？”
“你叫什么？以前在经管院怎么没见过你……”
…………
顾平芜没想过是在这里见到池以蓝。
男孩穿一身素淡到近乎乏味的白衫长裤，若不是骨架骄人，怕很难撑出这样磊落卓然的姿态。
她想起第一次和池以蓝面对面说话，是在半山别馆。
别馆后头有一大片要改建停车场而暂时荒废的空地，男孩踩着滑板骤然跃出恣意的弧度，离地的一刻恍若翱翔。夕阳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莫名就知
道，他唇角一定挂着舒适的笑。
那天她站在凤凰木旁，头顶是一大片盛开的赤红色的花朵，一阵风刮过来，窸窸窣窣的花瓣就落在她眼前。隔着落花，池以蓝下了板子，大步朝她走过来。
顾平芜目不转睛看着他走近，等到了跟前，却禁不住避开眼神。过了会儿发间轻轻一动，原来他只想拿掉她头顶一片花瓣。
那时候她的头发已经很长，编成辫子可以落在腰间，她若有所思凝视着池以蓝手里的滑板，听到他说：“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了，别馆风大。”
那是池以蓝同她讲的第一句话。
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影子，孱弱得像是要被风吹走。
再抬头，池以蓝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半山别馆盘踞山腰，是度假修养的好去处，顾平芜的几个哥姊惯会吃喝玩乐，在别馆有长期空置的私墅，她央着家里出来散心，在那里住了近两个月，陆陆续续遇见池以蓝不下十次。
每次她都站在同一个地方，静悄悄看着池以蓝玩滑板。
池以蓝也习惯了她这个路人的围观，见了她不打招呼，亦不说话，有时看她站的时间长了，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劝她回去，只是自己收了滑板表示“今天到此为止，你可以回去了”。
她一直觉得，至少在那段时日里，他和她之间是有某种默契在的。
这天，池以蓝同她说了平生第二句话。
他在身侧的谈笑声里睁开眼，靠着墙壁的脊背稍微离开一点，站直了，不耐烦似的打断朋友对顾平芜的调笑，盯着她说：“打上课铃了，还不进去？”
语气像是教育不听话的小孩子。
顾平芜推门进去的时候还在想，说话倒是老气横秋的，难怪家族里的哥哥姐姐都说他脾气怪。
早上刚来，便发了昨天随堂写
的高数题。
顾平芜昨天到得晚，勉勉强强跟着做完，心知有一半都是在碰运气，等接到卷子，看到一个刺眼的四十四分，反倒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一字打头。
前桌回头瞧了瞧她的卷子，一脸惊愕。她一贯脸皮厚，这时候居然也有些赧然。
教高数的老师人称刘哥，看看她又看看卷子，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考进S大的？”
她低着头闷声答：“就……运气。”
“高考多少分？”
“613。”
寂静的教室里传来果然如此的“哦”声。这个分数在S大经管院却是中等，她能以这个分数考进来，是本地人无疑。
“那这高数也不至于啊……”
面对刘哥的困惑，顾平芜只好老老实实又答：“我当时偏科偏得厉害……理综还是可以的。”
刘哥大约也是见惯数学白痴，对她的智商表示理解，又说：“你这个程度得努力啦，别等大一分流，进不了数理经济，到时候可听不着我的课了。”
底下有人喊：“老师，有没有满分的啊？”
刘哥皱一下眉：“我有印象来着啊，好像是叫……池以蓝。”
“池以蓝，来了吗？”
全班人纷纷四下张望，寻找唯一满分学神，结果半天没人应声。
刘哥乐了：“这下好，我还没点名，这不一抓一个准吗？”
话音才落，半开的门吱嘎动了，几个大男生踢踢踏踏走进来。
其中一个眉眼带笑的男生高举手打了个报告：“对不住老师，来晚了，我是经管2班班长傅西塘。”
刘哥瞥一眼，肃容在本子上划了几下：“算迟到。”一扬下巴示意他们进来：“下不为例。”
顾平芜坐在阶梯教室第四排，眼睁睁看着池以蓝他们经过身侧，坐到自己身后，下意识挺直了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