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布好阵势,以三千人马抵挡对面杀来的千余步卒,冯奇峰有充分的信心能够战而胜之。可如今阵型已经被那两百多骑兵冲得七零八落,想要短时间再结阵已经有困难了。他现在只希望前面的士卒能多抵挡片刻,等后方的士卒结好阵。
他的兵马大半是步兵,在树林结阵本身就不顺畅。前方的士卒只能各自为战,连连败退。后方的士卒好不容易勉强结起阵型,可是那些骑兵来去如风,方才穿过军阵之后,此刻又拨转马头冲了回来,只是几个冲锋,那勉强结起的阵型已经被分割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了。
这些敌人显然在这个树林当中埋伏了很久,对地形相当熟悉,骑兵不断的穿插,破坏蒙军的阵型,步兵随后掩杀,不断地收割落单蒙卒的性命,蒙军虽然人数占优,但这种林中战场,他们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完全无法体现兵力的优势,如一盘散沙顿时抵挡不住,不少士卒开始溃败,四处逃窜。
再这样下去,会全军覆没了,冯奇峰只觉全身血液都冲到了脑瓜顶,羞耻之心压过了心中的惊惧。他抽出一支羽箭,对准一个黑甲骑士一箭射去。那个黑甲骑士看样子是个首领,冯奇峰箭术不弱,这一箭虽然射的很仓促,却正中那骑士左肩,不知士那人的肩甲坚固或者是角度的问题,这么近的距离,居然没有穿透,羽箭卡在肩甲上晃着,没有对这个骑士造成什么伤害。
那个骑士刚刚将一个指挥作战的蒙将刺于马下,没料到身后会射来一箭,吃了一惊,转过身看向冯奇峰。
那骑士全身黑甲,面目都隐藏在面罩之下,可是冯奇峰仿佛感觉到面罩下双眼透出的那种逼人的寒意。他咬咬牙,心中暗想,只要杀了这个领头的骑士,也许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想到此处双手把长抢一抖,喝道:“贼子只会躲在暗处,可有胆量与我一战!”
他刚喊出,那个黑甲骑士看到他的穿戴,知道他是这个军队的主将,举起了枪,拔转马头对准他冲了过来。
冯奇峰长枪举起,盯着向自己冲来的那黑甲骑士,多年战场上拼杀的生存经验是一股力量,强烈支撑着他的信心,双腿一夹马腹,冲了起来。那个黑甲骑士一拉缰绳,也纵马飞奔过来。
因为树木的阻挡,林间其实并不适宜战马冲锋作战,可那黑甲骑士骑术高明之极,战马四蹄腾空,穿花绕树,只一眨眼便已冲到冯奇峰跟前,随着面罩后传来一声闷喝,长枪直取冯奇峰前心。冯奇峰也大吼一声,长枪一甩,尽力格挡,“啪!”一声响,两马交错而过,冯奇峰只觉双臂一震,长枪几乎握不住。
冯奇峰的力量不弱,方才又借了马势,双臂也已经用尽全力,可是两枪相交之下,对方的力量却仍然比自己要大许多,那人双手握抢,双腿控马,极是娴熟,说得上枪马合一也不为过。他惊骇得差点叫出声来,看这些骑兵的穿戴和马术,明明是西夏的铁鹞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心中骇然,带转马头,大声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黑甲骑士也带过了马。这一枪未能取冯奇峰性命,反而被格开,似乎也有点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在马上怔了怔,冷冷叱道:“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就下马跪地投降吧!”
冯奇峰闻言怒火中烧,喝道:“去死吧!”
他双臂将长枪握紧,双腿猛地一夹马镫,战马冲向前去,他已经下定决心,就算拼得自己受伤,也要将这黑甲武士打败,否则自己一方就将全军覆没。
战马似乎也听懂了他的心声,速度越来越快,眼中那黑甲骑士越来越近,只是这一次那骑士却立马不动,只是将长枪举起,身如渊渟岳峙。
只一个呼吸间,冯奇峰已经冲到面前,双臂用劲一枪猛地刺去。枪头红缨抖动,枪尖快如闪电化作一道白光,眼见便要刺入那黑甲武士咽喉,冯奇峰忽觉眼前一花,马已经错镫,一股大力从身上传来,人猛地从马上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枪没能刺中那骑士,只在对方甲胄上划了一下,可自己的前心处却已中了一枪。这一枪刺中了他的左胸,扎透了内脏,血沫登时涌了出来。
那骑士坐在马上也是一惊,低头看着护心镜上留下的一道划痕。方才冯奇峰这一枪虽然没能刺中他的咽喉,但枪尖也在他的前胸划了一下,坚固的护心镜挡住了这一划。
冯奇峰躺在地上抽搐着,身下一滩血水汩汩流出,他仰起头看着那黑甲骑士,失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甲武士闻言掀开面罩,露出一张刚毅方正的脸,淡淡道:“嵬名世杰。”
他的声音不大,但给冯奇峰带来的震撼却不小,在西北作战哪有人不知道西夏名将嵬名令公的威名,嵬名令公唯一堪称将种的儿子便是嵬名世杰。
冯奇峰怔住了,眼睛猛然间睁得很大,眼神却快速涣散,脸上也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只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莱州城外东面的蒙军营地中,一个哨骑急促打马而来,到了中军帐前,快速跳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口的卫兵,快步进到帐中,单膝跪倒禀报:
“上将军,咱们去登州的兵马路上遇袭了,冯将军阵亡,全军溃败,已经有败兵逃回。”
正坐着喝酒的是蒙军第四路主将,镇国上将军,军前行元帅府事王珍,他原本慵懒地靠着椅子轻酌杯中酒,听到这话几乎将酒都泼了出来。他把杯子往矮几上一放,从虎皮铺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双目死死瞪着地上的哨骑。
“遇袭?冯奇峰阵亡?”
斥候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冯奇峰是饭桶么?”王珍怒道,“三千人马,没让他攻城,只是纳粮就能败成这样?”
哨骑小心翼翼道:“逃回来的败兵说是经过一处密林,林中有伏兵杀出,他们抵挡不住,冯将军又阵亡……”
听着哨骑复诉着战况,王珍的脸色逐渐从愤怒变为惊异,他吩咐道:“立刻备马,我要去见都元帅。”
“诺!”哨骑如释重负退了出去。
王珍,字国宝,大名府人,原是苏椿的部将,苏椿降宋之后,他逃出大名府去投奔蒙帅按只,被收为义子,厚封为镇国上将军,军前行元帅府事。
王珍所说的都元帅,是蒙军第三路主将,河东南北路都元帅杜丰,王珍虽然是第四路元帅,但行军路线与杜丰重叠,并受杜丰的节制。所以王珍若想出兵替冯奇峰报仇,必需要得到杜丰的支持。
杜丰的任务是攻伐莱州,莱州现在的守将国安用也是刚刚从青州前线退下来的,熟悉蒙军的战法,便用沙包堵死城门,死守城池。
蒙军出征的时候正遇到大雪,天里辎重运送极为不便,没有太多的器械,杜丰也不愿在如此的恶劣环境下猛烈攻城,白白消耗士卒的性命,他试探性打了几战,见守军没有露出太多破绽,便将莱州围住,准备等着雪小些,器械运上来再大举攻城。
天气很冷,杜丰正背着手站在帅帐之外,王珍也只能在帐外禀报。听完王珍的禀报杜丰也并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给伏在地上的一只猎犬喂食。那只猎犬黑亮的皮毛健壮威武,四肢修长。杜丰手中擒着带血的鲜肉,一块一块地抛在空中,那只黑色猎犬便飞扑去咬,跑起来迅速又敏捷。
王珍站在杜丰身后,垂手道:“都元帅,就是这样,敌军竟然敢出城野战,看装扮还有西夏的铁鹞子,我想即刻出兵去讨伐。”
杜丰将手中最后一块肉抛了出去,那猎犬又是一个飞扑一把夺去,将肉块咬住,发出低低的吼声。他没有回答王珍的话,反而问道:“你可知这条猎犬叫什么?”
王珍怔了怔,他不知道杜丰问这个做什么。他看了看那猎犬,猎犬眼中却带着一股凶光,此时已将肉块吞了下去,仍有不足之意,但杜丰已经不喂,那猎犬却也不闹,又低低伏在地上。
王珍张口答道:“末将不知。“”
“此犬名叫驱狼,是带孙郡王从草原上带回来赏赐给我的,此类犬是狼和犬的混种,极其凶猛,若是调教得好,可以为我守夜。杜丰顿了顿,又道:“我平日里只给它喂个半饱,一旦让它吃饱便会懒散懈怠,若是太饿则无力守夜。”
王珍心中一动,杜丰所言,并不是平常的闲话而已,这话中显然有言外之意,却不知道是什么。
杜丰笑了起来:“用兵也是如此,总是不能让儿郎们吃得太饱。每次攻城略地动不动就劫掠、屠城,一路下来,他们手中抢到太多,军中便有懈怠之气。打仗的时候心中想着家里的财货、妇人,哪里还有必死之心。战力大不如前了啊!”
王珍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急忙道:“末将明白,定当驾驭麾下士卒如这猎犬,为我大蒙古国尽犬马之劳。”
杜丰抓起士卒递过来的一块丝巾抹了抹手上的血沫:“现在儿郎们也学宋人的那一套,说什么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刻我军军粮不足,又遇上大雪辎重粮秣难以送过来。难道仗就不打了吗?”
王珍一时语塞。
杜丰见他没有说话,继续道:“登州忠义军猖狂,主动出击伏击我军。要是龟缩在城池里面不敢出来,咱们现在没有器械,也只能等着。既然他们敢出来野战送死,我拨你一部分粮草,剩下的你自己去登州拿,我要你明日便出兵,在野战中打败他们,如何?”
王珍大喜,点头道:“末将已将兵马整编停当,只待出发。”
“好!你可别轻敌,登州宁海州合在一起,也有一万多人马。”杜丰背手而立,“去吧,让那些红袄贼知道我们的厉害。”
“都元帅放心,末将定当不辱使命!”
-------------------------------------
嵬名世杰是十月初来登州的。
之前张士带着残兵退到登州,残兵之中就有当初西夏老卒训练的二百多忠义军的铁鹞子。从河北一路败退到登州之后,骑兵和马匹的损失也不少,许岸预重建这支铁鹞子,便派出崔棱再赴西夏见嵬名世杰,请派一些老卒过来训练忠义军的铁鹞子。
嵬名世杰也希望许岸再次派出工匠赴西夏打造大名砲,守卫兴庆府和灵州这两个西夏最后的大城,便带着几个老卒与崔棱一同来到了登州。
许岸现在手中工匠远远不够,日常已经捉襟见肘,如今怎能又分派去西夏。再加上上一次随许岸一同去守银州十几个工匠在城破之后全部陷入城中,更没有工匠愿意远赴西夏。许岸只能好言相劝,让嵬名世杰等待。嵬名世杰便在登州等候,同时帮助许岸训练骑兵。
此次伏击蒙军,嵬名世杰便自告奋勇带来铁鹞子出战,许岸也想试试这铁骑的威力究竟如何。只是忠义军中能负重的马匹不多,于是嵬名世杰只让骑兵披铁甲,而马匹不披甲,这样对战马的作战要求就没那么高了。
这是忠义军铁鹞子训练近二年来的第一次主动出击,作战比许岸预想中还要顺利,在与一个将的选锋配合之下,一战击溃了三千蒙军先锋部队,还阵斩敌军将领冯奇峰。
嵬名世杰在西北屡战屡败,此次总算出了口恶气,心中也颇为得意。
获胜之后,嵬名世杰刚带兵回到登州,还没进城门,便有许岸的传令兵在城门等候他,
“嵬名将军,统制有请,将军不用进城,统制在东城外火字房等候。”
嵬名世杰闻言一怔。
火字房是登州器械营的一房,办公的场所在城内,但大部分工匠都在城外做事,说是担心走水。可嵬名世杰却知道,器械营的五房当中,火字房是最为机密的地方。平日里有一个部的士兵把守,没有许岸的允许任何人不能出入。可今日居然让自己这个客将进入火字房,定然是有要事。
嵬名世杰卸去甲胄交给亲兵,随着这传令兵去火字房,火字房的位置很偏僻,随着传令兵不知道转过几道弯,只觉外面越来越暗,天是阴天,他们又穿行在山林中,便更加阴暗,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忽然前方有人喝道:“什么人?”
传令兵大声道:“陈丰,是我,统制让我带嵬名将军过来。”
一个瘦高人影从树木的阴影后走出来,看了一眼传令兵身后的嵬名世杰,高声道:“统制已经等候多时了,你们赶紧进去吧!”
再往前已经不准跑马,嵬名世杰随着传令兵步行向前,他见守军林立,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是个山谷,最宽处也不过三四丈,虽然窄,但并排走马车还是能过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律不准骑马入内。
他们走了数百步,穿过山谷,前面已是一道绝壁,绝壁之下搭建着营房,嵬名世杰料想这里就是火字房了吧。营房搭的很大,天空阴暗,火把却很少,嵬名世杰小心跟了进去,里面人来人往,至少也有数百人,其中有一小半是工匠。只见那些人忙忙碌碌,也不知做些什么,在当中有一些人正聚在一处商讨着什么。
他们进来后,守在营中的一个士兵高声道:“统制,嵬名将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