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多雨,过了大暑便一连数天阴云不散,雨水时不时的降下,关中各条刚刚疏浚的河道再度涨水,好在此番工程由各级衙门监督,御史台的官员更是几乎吃住在堤坝之上,但凡有疏忽懈怠、贪墨舞弊之现象立即查处,所以新近加固的堤坝质量上佳,并未再度出现溃堤泛滥之险情。灾民安置有序,农生逐渐恢复,社会一片和谐,由东征之战与关陇兵变所带来的创伤慢慢抚平。然而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实则波涛汹涌。易储之事便是悬在朝堂之上的一柄利剑,这柄剑何日落下,何日便是惊涛拍岸之时。储位既是皇位,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各方势力自然竞相依附,以图日后皇权更迭之时能够掌握更多的利益。如今太子被废已成定局,无人可挽回陛下心意,但新储尚未确定,其间之争斗自然步步凶险。……连续几日,不少朝中御史、封疆大吏陆续上疏,谏言稳固储君、维系正朔的奏折不断送入武德殿,忽然掀起了一股“保卫太子”的风潮,引起朝野上下一片侧目。起先只不过是六部九寺的一些官员上疏恳请确保储君,认为“废长立幼”乃是乱政之始,必将毁掉皇位传承、宗祧承继之根基。一旦如此,势必使得每一个拥有登上皇位之人皆跃跃欲试,皇室、江山、社稷,从此惶惶不可终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按说这是最浅显也是最基本的道理,无论处于公心或是私利,都是正常的谏言。但是当如此上疏之人越来越多,甚至渐渐涵盖至整个御史台乃至于数位封疆大吏,风向便彻底转变了…………东宫,丽正殿。于志宁忿然将手中一册奏章丢在案几上,骂道:“简直无耻之尤,那帮人居然鼓动封疆大吏不断上疏,如此做派岂不是意欲将殿下推至万劫不复之境地?为人臣者,却这般不择手段,其心可诛!”随着越来越多“保卫”太子的奏章送入武德殿,整個风向已经彻底转变。陛下之所以易储之心坚定,除去开始之时认定太子不能成为一代圣主的担忧,便是关陇兵变之时东宫所展示出来的力量使得李二陛下如芒刺背,寝食难安。越是有封疆大吏、朝中御史推崇太子,岂不是意味着东宫力量愈加强大?陛下只会更加坚定易储之心……不须多问,这一定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做出的好事。陆德明亦是颤动着白胡子,气愤道:“原本形势不错,六部九寺的官员不少人上疏,使得太子乃帝国正朔的认可得到拥护,可被这帮人一闹,反倒变成了坏事,真真是可恶。”自以为得逞的计谋被人反手破除,甚至借力打力、反噬一口,这位当世大儒心中之郁闷可想而知。最重要的是面对如此局面,他却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反制……而愈发令他恼火的是,同为盟友的孔颖达在一旁慢悠悠的喝茶,对此充耳不闻,似乎浑不在意。就连最应该愤怒沮丧的太子殿下也面色不变,神情泰然,好像完全不知眼下的局势有多么凶险……李承乾接过孔颖达递来的茶水,浅浅呷了一口,啧啧嘴回味一番,叹息道:“今年不仅关中多雨,便是江南也雨水绵绵,这茶树喝饱了雨水,滋味有些寡淡,与往年相比大大不如啊。”孔颖达笑道:“也正因如此,今年茶叶价格几乎腰斩,许多跟风新建的茶园入不敷出,有些倒闭,有些外兑,据说房相在江南便收了不少茶园,房家茶叶产业更上一层楼,来年一旦
茶叶质量上佳,再加上海贸,必然大赚一笔。”他对房玄龄如今的生活简直羡慕嫉妒。身在朝中之时,领袖群臣、宰执天下,乃帝王身边一等一的肱骨重臣;如今致仕归乡,不仅悠游林泉、纵享天伦,更化身商界大佬,豪掷千金大肆收购茶园,惬意悠闲。而自己虽然几次三番致仕告老,却是才下朝堂、再入东宫,身在这官场之中浮浮沉沉,耗费心力,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解脱……李承乾颔首,赞叹道:“论及陶朱之术,当世鲜有人能与二郎相提并论,他琢磨出这炒茶之法,并一手加以推广,如今风行天下,日进斗金。然则那些跟风之人却是赚得少、赔得多,愈发彰显其能力。”上品茶叶贵比黄金,给房家赚取金山钱海,旁人岂能不艳羡?于是江南一地栽培茶树、炒制茶叶者不计其数,但要么不得其法、品质低劣,要么规模不足、难以推广,时至今日也未见有人能够在茶业之道上比拟房俊。陆德明与于志宁在一旁简直惊呆,如此火上眉睫的时候不赶紧思量如何破局,怎地反倒兴致勃勃的谈论起茶叶来?于志宁忍不住道:“房俊陶朱之术自然天下无双,可眼下局势紧迫,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咄咄逼人,若是不能予以应对化解危机,只怕陛下那边愈发忌惮,废储之诏书或许明日便即颁发,届时回天乏术矣!”李承乾看向他,奇道:“怎地到了此刻,师傅心中居然仍对储位留有幻想?”于志宁愕然。固然陛下易储之心坚定,可毕竟废储诏书一日未曾下发,东宫便继续担任一日储君,不到最后关头,又怎能言败?孔颖达给于志宁斟了杯茶,温言道:“圣意如此,岂可违逆?陛下对于朝局之掌控,无人可以左右。原本陛下对东宫之势已经深为忌惮,若吾等仍对储位抱有奢望,只能逼迫陛下猝下狠手,危机殿下性命。该放下的,就要及时放下,如此方为智者之道。”关陇兵变虽然平定,东宫安然无恙,但此役东宫所表现出来的强横战力以及朝野上下的拥护支持,却令李二陛下如坐针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于皇帝来说,自己的儿子反倒是最危险的对手!若此时东宫安分守己、逆来顺受也就罢了,念及父子之情,陛下定会想方设法确保太子性命,陛下早已下定决心易储却迟迟未肯确立继任之人,便是出于这一点考虑;相反,若东宫不肯放弃储位试图鱼死网破,陛下将再无任何负担,不仅立即易储,还会对太子下杀手永绝后患……然而他也明白,东宫属官与太子羁绊太深、利益纠葛,储位能否保住对于这些人家的前程、生死至关重要,自然要垂死挣扎一番,力求逆天改命……于志宁张张嘴,半晌无言,终究叹息一声,神情萎顿下去。关陇兵变,洛阳于氏虽未参与,但平素同气连枝此时难免遭受瓜葛,一蹶不振已是难免。原本希望凭借平叛之胜利顺势辅佐东宫登上皇位立下从龙之功,孰料陛下“起死回生”骤然返京,非但不念太子平叛之功,反而愈发坚定易储之心……先是身为关陇一脉被长孙无忌等人牵连,再是东宫帝师与太子利益纠葛太深,一旦东宫被废,洛阳于氏唯有自绝于朝堂一途,三十年之内休想染指中枢权力。这对于一个世家门阀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之后曾经显赫一时的洛阳于氏怕是早已泯然众人,再不复先祖之辉煌……所
以他也不是不明白眼下之局势,只不过不能接受。逆袭而上、光耀门楣自然扬眉吐气,而自山巅跌落,怎能不让人心急火燎……孔颖达却还嫌打击得不够,续道:“眼下那些官场上的斗争非但无用,反而愈发招惹陛下忌惮,对于东宫来说只有坏处、并无好处。前两日在此议事,房俊虽然未曾力阻你们如此行事,但显然已经预见今日之状况,所以无可无不可。自今而后,吾等还是安分守己静待时局变化。”陆德明面色阴郁,正襟危坐一派大家风范:“既然陛下对东宫军队之战力深有忌惮,吾等更应该竭力避免才是。官场上的手段无论胜负,都不会引起陛下反感,反倒是纵容房俊勾连各军,愈发让陛下提早对东宫下手。所以依我之见,应当最大程度限制房俊之活动,再不能插手军务。”他对房俊谈不上恶感,但始终觉得储位之争应当局限于“文斗”一途,毕竟当初面对关陇叛军之时整个东宫生死存亡皆由军队主导,那种感受对于文官来说实在是屈辱难捱。尤其是他们这些从隋末乱世走过来的文人,想起当年各路军法屠戮文人有如猪狗的日子便不寒而栗,再加上当年“玄武门之变”过后长安城内亦是血流成河,便愈发胆颤于军人掌权之局面……听闻此言,孔颖达瞪大眼睛,吃惊道:“汝何出此言?想必你也读过不少史书,应当明白此等情形之下一切手段都是虚妄,唯有实实在在的军权方能左右局势……你以为是房俊的军权使得陛下深受忌惮坚定易储之心,但你可曾想过,若无房俊手中之军权,陛下的废储诏书又岂会迟迟不肯颁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