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便将干爹干娘和乔老爷的情况说了,说到自己的情况的时候,池薛荔终于可以在一旁帮腔,说周至的历史随笔曾经登上过。
听说周至在文章后边做过一首诗,辜振铎让周至写出来看了,然后将之交给辜幼文。
辜幼文看了说道:“颔联开始落俗了,尾联又没有烘托翻新,可惜了点意思。”
“是,这个要怪池姐姐。”论文看来还让二老满意,周至就不再战战兢兢,开始恢复了几分调皮自在,嗖的一下就将锅丢了出去:“这首诗都还没来得及推敲琢磨,第二天就给她了,投稿的时候池姐姐也没有经过我同意,不然不至于这样。”
“死肘子!”池薛荔顿时满面通红:“帮你还帮出罪过来了?!”
二老都忍俊不禁,辜幼文笑道:“不过首联的确还是做得非常漂亮的。”
“周至你就将这部论文放这儿,我们看过再给你意见吧。”辜振铎道:“这部论文你准备如何发表?”
“我就是想让师爷爷师祖祖看看,这件事儿有没有价值,还有研究方向对不对。”周至在两位面前一点都不敢飘:“至于发表,之前没敢想过。”
“你这水平说实话,我的好些学生都……”辜振铎摇了摇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到底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啊……”
“你的学习成绩如何啊?薛荔说你才高二,那就还有高考一关要过。”辜幼文问道:“对于将来,有没有什么想法?”
周至都不敢看两位老人,紧张得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论文:“我想……如果可能……在二老门下学习。”
“这门学问,会很寂寞,非常寂寞。”辜幼文倒没说不可以:“一辈子冷板凳都是常事儿。”
“家父生前做了很多研究,光就有四百多万字,但是没有发表,周至,你知道为什么吗?”
“请师祖祖指教。”
“他对于中古音韵的研究分作两个阶段,建国前的几十年,是校勘阶段,直到建国后,他发现校理是的发现太多,单是校勘已经不能够反映自己对的认识,于是决定重新改写,照黄侃先生的建议,写成,这才算进入疏证阶段。”
“之所以没有发表,是因为他越研究越害怕,不断有新的发现,推翻之前以为正确的论断。”
“因此他从来不轻言著述事。总觉得自己的意见不够成熟,不成熟的意见就不宜轻易发表。如果率尔而行,必将贻误后学,造成不良影响。”
老一辈学问人精慎严谨,不求名利的风骨,让周至肃然起敬:“所以我更想追随师高祖的遗志。”
“这条路没有捷径可走。”辜幼文说道:“我与秉文都不带本科,就算你列入蜀大,也得从汉语言文学本科开始,最多焕章带你两门课。要到正式入我们门下,也是六年之后了。”
“如果我能够兼顾学业的话,”周至还在希图侥幸:“可不可以来帮师爷爷和师祖祖整理师高祖的遗著呢?充作青藤门下一走狗,也是甘之如饴。”
“我父亲当不起你如此推崇,孩子你也不可如此菲薄自己。”辜幼文说道:“我们还是按部就班吧。”
周至不觉低下了头,哪怕是重生二世,也感到非常的失落和委屈。
努力收束将要落下来的眼泪:“那我听师祖祖的,不过,请师祖祖也送我个表字吧。”
“好孩子。”辜幼文轻轻点头:“达文二字,你觉得如何?”
周至闻言大喜,抬起头来,眼中又重新充满了希望:“谢谢师祖祖,这个表字好,谢谢师祖祖。”
辜幼文也笑了:“当真是好孩子。”
金代韩道昭,的作者,曾经有一段著名的论述:“切韵者,本乎四声,纽以双音,叠韵欲使文章丽,则韵调精明于古人耳。或人不达于文性,便格于五音为定。”
后人评价这部书“颠倒音纽,有乖古例”,但是同时也提出“然较诸不知而妄作者,则尚有间焉”。
意思是这位编书的时候虽然用了颠倒字纽的体例,颇为出格,但是起码是个内行。
相比那些不懂还乱写的,还是超越出了老远的距离。
这部书周至也没有读过,但是韩道昭这段关于声韵的论述是韵学里的经典语录,哪本书都绕不过去,周至却也是知道的。
辜幼文选取这段论述中的“达文”二字,作为周至的表字,既是对他鼓励,也在暗示他,这道门永远是开着的,只不过需要周至自己,一步步走入门来。
而很明显,周至已经领会到了这层意思,也让辜幼文感到非常欣慰。
大学者时间和精力都非常宝贵,留下论文,周至和池薛荔也不敢多打扰两位大学者,便行告辞。
“父亲,少年英才啊,何不收而育之?”待到送走两人后回来,辜振铎向辜幼文问道。
他是早已经动了收徒之心,却不料老父亲竟然还如此谨慎。
辜幼文叹了一口气:“为难就为难在……的确是少年英才啊……”
“父亲,这是何意?”
“少年英才,前途就未可限量,这孩子的未来,会在几十年方丈小书房,一张冷板凳上吗?”
“这……”
“虽然这部论文的研究部分还没看,但仅从这孩子的田野调查报告,就足以窥见其价值,焕章带的中文系本科生里,啊不,就算是你带的学生里边,又有几个能做出这么扎实的东西来?”
“虽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方言有天生的优势,可夹川那么多人,谁想到过要做这件事儿?谁看到过自己寻常使用的语言的价值?”
“你也听薛荔说了,这孩子三篇文章,两次上了省级刊物,一次上了国家级刊物。从和他的谈话里,大致也能知道他的古汉语修养和水平。”
“这样的孩子,今后必然会遇到各方招诱,面临各种各样的诱惑,六年之后,他还会不会保持现在的兴趣,现在的想法,现在的方向,真的不好说啊……”
“何况就算这孩子最后不选择走这条路,对我们一门来说,固是可惜;然而对孩子自己,却也未必不是明智的选择啊……”
辜振铎不禁默然了,最后也叹了一口气:“那就等他考进蜀大再说吧。”
“呵呵呵呵……秉文你着相了。”辜幼文摇头:“全国各所高校的中文专业,蜀大排名只在第七,你凭什么认为人家就只会选择蜀大?”
“看论文吧,看看他的水平,如果水平够了,再按照水平给他准备一些书目……嗯,这孩子不是喜欢诗词吗,去把你祖父的,啊还有那部找出来,下次他再来的时候送给他。”
辜振铎讶异道:“、、、这几部书的校勘论文都不够?”
“刚刚我看了几眼后边的研究部分,你说的这些,怕是真不够。”辜幼文想了想:“不过……一起给他也行。”
“是。”辜振铎现在知道父亲不让周至轻列门墙,不但不是推脱,反而是推许和期待,又想想刚刚父亲说的那些,也不禁发愁。
要天才坐几十年冷板凳,在如今这个时代,还有可能吗?
……
……
上了车,周至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开车的池薛荔刚刚对周至和二老后边的对话,更是听得云山雾罩,就连想要安慰,都不知道何从安慰起。
“肘子你没事儿吧?”
“啊没事儿。”周至这才收拾起心情:“池姐姐,今天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我也是沾了你的光。”池薛荔说道:“你当师祖轻易见得到的?”
说完又有些嫉妒:“你干爹是不是很厉害?能得师公取表字的弟子,那可不一般。”
“干爹干娘都是我的偶像。”周至将干爹的事情给池薛荔讲了一些:“一个人要是衣食无忧,收集整理一些文化遗产,根据兴趣爱好搞搞研究,就跟我现在一样,是很自然的事情。”
“可一天到晚为了几个工分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否会有转机,依旧在田间地头休憩的时候,都不忘跟一起上工的乡亲们打听整理山歌俚俗,民间传说……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他那样做的?”
“反正换成我,我绝对无法做到。因此孔子最爱颜回,也不是没有他的理由。”
“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池薛荔也点头表示认同:“说起来听起来都容易,可置换到你干爹那境遇再想,实在是太不容易。”
“不过肘子你也厉害啊,师祖给的表字,达文。”池薛荔又道:“要是我那帮同学们知道,怕是要羡慕嫉妒死。”
“那是师祖祖鼓励我,和择亲传弟子是两回事儿。”周至苦笑着摇头。
“可他也没有拒绝你啊。”池薛荔鼓励周至:“二老对你的态度,和我都不一样你没发现吗?”
周至不觉失笑,姐姐怕是连我这个表字的来历都不清楚,怎么敢起意思跟二老要态度?
摇了摇头:“我决定了,大学就考蜀大,就考古汉语文学专业!大不了先给开来教授做学生,我就不信,最终依旧得不到二老认可!”
“嗯肘子你加油!”池薛荔高兴地拍了拍周至的脑袋:“希望再过两年,我能叫你小师弟!”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