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正自年少。
相识太湖之畔,那日骄阳似火,荷莲怒放,落于池边的残影似乎都染着鲜跃的生命力。
不打不相识,自此相交莫逆。宝剑鲜衣,英雄意气,跃马江南。
他们斩妖除魔,当真是过了一阵江湖生涯。
有几次情况危殆,皇上当机立断,冲口便道:“烧香告诉我父皇,我还爱他。然后跟太后说下个皇帝,最好找个出走江湖不迷路的,我上啦!去你妈妈的狗奸贼,来呀!!!”想当然耳,沈无争和洛名拼死救驾,保住了李家这位迷路的万岁爷。
那段来去如风的日子很开心,也过得很快。
自那以后,各有各的人生。
知道了许多无奈。
知道了世间有太多的莫可辩白。
知道了世间有九死不回,却也有宁放弃为人也定要活下去的时候。
一晃眼回头,遇到的是华发已生,两张明明不相似,却俱带疲累的面庞。
你与我,都老了啊。
但愿人世即云烟,掷杯笑骂换从前。
云烟可重见,金杯可再抛。
从前,却怎么也回不去了。
今日太湖上莲花如玉,清丽如昨。
此间却无再少年。
洛名行至玉阶,忽然停步。
只见他双膝跪地,一叩到底。
“这是……为何啊?”皇上恍然回神,陡一开声,才发现满口愁苦。
洛名眼不斜,眉不扬,平平淡淡地道。
“罪臣一叩,洛名世代身受朝廷恩典,世袭罔替洛剑山庄大位。终身衣食无忧,权财在握,文武得授。”
洛名抬首,又是一叩到底。
“罪臣二叩,当日初识圣上,有眼不识泰山,错拿圣上做强梁莽徒。幸得皇上不计前嫌,不计较罪臣鲁莽。”
“罪臣三叩,谢皇上与谢世沈公无争成全罪臣与亡妻的一段姻缘。罪臣得与挚爱相守,不负白头。”
“罪臣四叩,皇上不嫌罪臣乖张孤僻,不弃罪臣出身江湖,将皇四子托付罪臣为义子。律儿心思缜密,有将帅之风。望皇上多多栽培。”
“罪臣五叩,洛名设计陷害圣上,图谋弑君,该当族灭。圣上为大局计,不灭洛剑山庄,不杀洛家一人,不坏洛家祖规,这番恩德罪臣岂能不知。”
“罪臣六叩,洛名与南疆凶虺有血仇。圣上准臣以戴罪之身参战。洛名战后武功全失,皇上没有弃洛名不顾。为洛名延医问药,屡请国手,虽药石无灵,洛名仍铭感五内。”
“这些……都不重要了。”皇上仿佛全身都没了气力,摆了摆手。
“罪臣最后一叩……洛名崖岸自高,生性乖僻,胸襟狭窄不能容人。谢皇上天恩浩荡,对洛名折节下交,推心置腹,引为生平挚友。
那一段日子,对洛名来说,是无可替代的。”
洛名抬首,拱手御前,冷峻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笑容。
“请皇上以后走路小心……别又迷路了。”
君臣一视,仿佛仍是当年树林夜话的两个少年。
皇上点头时候才发现,眼底雾气氤氲,早已模糊了视线。
但这一番谢恩与求死,看在百官眼里却有一番别样的解读。
看来,终是要战了。
他们助皇上打理江山,看待事物的角度要实际得多。
洛名身死京城,湖州必生波澜。
待湖州精兵一出,大战避无可避。
洛剑山庄掌握着朝廷的军工,还具有大量供应白王七冠武器的能力。
脑子灵析活泛的,甚至都开始预计该当趁着洛名身死的消息流传开前,联络何处的铸练大家,以填补这个巨大的空缺。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
此时,京城一处宅院之中,代表洛剑山庄未来的那位少年公子,仍端坐在早膳餐桌前。空对粥碗,听着虫鸣鸟叫,孩童喧闹。凝望着那一桌动也未动过的早膳呆呆出神,两行苦泪汩汩,衣襟早已湿透。
因为他很清楚。这是他爹,陪他吃的最后一顿饭。
事情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洛名,叩谢皇上七恩。无以为报,唯有——”
洛名的最后一番话,斩断了百官忧思,更带来了改变整座江山的烽火。
“罪臣洛名,代表洛剑山庄上下与洛家老小二百九十一人宣布:
今日起,洛剑山庄从此退出白王七冠,归还所管之民,所掌之兵。洛家所练精兵全归兵部收编。
今日起,湖州税赋重纳朝廷制下,再无自征税赋的特权。府库之中充纳的税银,得自百姓的钱财,全数上缴国库。
今日起,洛剑山庄的军工铸造,一举一动皆归朝廷管辖。所藏祖传至今二百四十余种兵器铸练图纸,俱数上交。军工厂里自备。”
“臣洛名,为陛下献上整个湖州,以报君恩。”
他一语毕,百官俱乱风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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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居桌前,那青年摸着酒杯,眺望远天空色,感受风来风往。
三十年前,也有一个年轻人。
曾来过这里。
曾卧于城头白狮,眺望一城风月。
曾游于鬓云香腮,梳发秦淮铜镜空阶。
曾立于紫金山下,剑败武林群魔天下豪杰。
他曾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