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父亲便顺河而一下,开始修干筏道。跟随父亲勘察、修缮筏道的还有一位表舅,就是先前帮父亲伐木的斌泰。他名叫常斌泰,外婆的妹妹嫁给了外爷的兄弟所生,所以,即是堂舅又是表舅,不知怎的,我们一直总称他表舅,这是后话。那时,他跟大舅极要好,大舅邀请他参加革命,他以要照顾爹妈委婉拒绝了。父亲通过大舅认识了他,两人很对脾气,就成了好朋友。父亲与表舅根据河水痕迹,探查哪些河段水深哪些水浅。水浅的地方,可能托不起木筏,他们便在旁边挖一条有一定坡度的干筏道。到时候给下边改道,引过来一些水,几个人在前边把木筏拉过去就可以了。干筏道一般不太长,最长也不过十几米。
经过两个人一个月的勘察和修复,整个筏道疏通了。只等三四月份大雨一落,河水一涨,就可以开筏了。
四月份的一天傍晚,一声春雷,父亲和妈妈高兴得喜不自禁。电闪雷鸣之后,倾盆大雨下了起来,山洪爆发,河水陡涨。
雨越下越大,父亲没等雨住就披个雨衣从竹货场出来。他一口气爬上南山顶,顺着下边的河向上看,很远很远的河水像一条白练迎风摇曳。他心花怒放,决定天一晴就放一筏。
父亲从山顶下到竹货场,妈妈急忙递给他一条毛巾。他边擦着脸上的雨水,边说:“快做饭,我吃了好连夜就去找人,天一晴就准备出筏。一趟筏来回十天,我打算今年放个十来趟,这样最少得三个多月,争取在七月前把活干完。”
“振杰,悠着点,别赶得太紧,依我看,在八月十五甚至九月里放完也不错。”
“你说的轻巧,七月七一过,河水渐渐就小了,放不成了。”
父亲吃完晚饭,提了马灯就进入茫茫的大雨和夜幕之中了。
第二天下午父亲才回来,他喜笑颜开地对妈妈说:“第一趟筏的帮工连斌泰五个人,全部落实。你抓紧把米面腊肉准备好,明天就冒雨进山,雨一停,不耽误事,当天就能开筏。”
妈妈说:“米面,腊肉,咸菜,辣椒酱全都现成的,现在走也不耽误事。”
父亲见妈妈把一切都准备停当,又激动又高兴地说:“秀兰,不是我着急,是天不等人。今年冬天如果来得及,我打算放完筏挣到钱,就买房子或建房子,明年无论如何要住到自己的新房子里,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生在别人的房子里。”
“振杰,孩子在哪儿?”妈妈笑着问。
“早晚会有的。”父亲坚定而自信的说。
“那现在的房子不是住的挺好吗?谁也不会赶我们出去。”
“秀兰,我这个人本来是没有家的概念的,自打认识了你结了婚以后,我特别渴望有自己家。”
“这不是你的家吗?”
“这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在我看来,家有几个标准:一是老婆,二是子女,三是房子,缺一不可。”
“那照你这么说,现在我们还没有家呢!那先该有子女,还是先有房子?”
“按理说,这房子是第一,老婆是第二,子女是第三。”
“那在你眼里房子是第一?”
“我说的意思是,没有房子,那娶个老婆没地方住,不是白搭吗?”
“那你说咱们是白搭吗?”
“秀兰。”父亲知道妈妈是在同他斗嘴,但他仍然一本正经的说:“按我的脾气和想法,没有房时,我是不打算结婚成家的,但咱们有咱们的情况,永泰、昌泰在这倒逼我们,又是爹妈的意见,没法,我才同意先在竹货场成亲。现在无论如何,我一定让咱们自己的孩子一落地就躺在自家的坑头上。”
“那房子一天也建不好,咱就一天不要孩子?”
“对。”
“那如果一辈子建不好,一辈子不要孩子?”
“我打你这女人哩,话咋能这样说?我这不是夜以继日的赶吗?我算算,一切顺利的话,今冬明春,大约明年,一定住上我们自己的新房子。”
“振杰,我没看错人。”妈妈无限深情地看着父亲说。
“秀兰,我向爹妈保证过,我要凭着我的力气、勤劳和智慧让你还有我们的子女过上好日子。”
妈妈紧紧地依偎在父亲的怀里。
第一放筏后,表舅斌泰他爸爸病了,家里在雷湾街上卖日杂百货的商店需人打理,离不开,就没有再跟排。父亲只好自己一个人带着十来个伙计,乘着水路顺畅,一连放了四趟。从大山到洛阳,再从洛阳进大山,父亲指挥若定,进退自如,彷佛一位将军。
第六趟筏在父亲的精心策划和谨慎的运作下非常顺利地运到洛阳,最后一个筏上岸交货后,父亲带领众弟兄到洛阳真不同水席馆吃了顿水席,晚上又安排大家看了一场马金凤的《对花枪》。
看罢夜戏之后,父亲把大家安顿在旅社住下。第二天,父亲又给朋友们分发辛苦费的红包,说:“这次放筏,多亏各位鼎力相助,我非常感谢大家,这些碎银子不成敬意,请各位笑纳。”
这些筏工全是父亲多少年的朋友,平时父亲也没少给他们出力帮工,大家都认为这几个月虽然时间不短,但父亲给他们安排的生活非常好,在洛阳吃水席,看马金凤的戏,这些全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享受到了想也没敢想到的待遇,红包就不该收了。
父亲说:“各位都已成家了,孩子大人一家子,这七八十来天下来耽误不少工夫,不拿工钱,一家老小吃什么?而且这次我也挣不少,都拿着!”父亲语气严肃,不由分说。
“周大哥,我们都知道你已成了家,放筏也是为了买房子用的,你就别再给我们红包了,我们每个人都欠你不少人情,十来年下来,你除了这次放筏请我们帮工以外,从来都是你给我们帮工,从来不要工钱,这次就算还你以前的人情了。”
“那可不行,这次你们离家时间太久,家里的活都耽误了,而且妻小在那等着吃饭穿衣呢。不多,每人十块,谁都一样,你们就先走。木材虽然出手了,但他们还没给我结完账,我得等呆两天。你们就不要说其他的了,拿上红包,先回家,我去结账。”
大家见父亲是认真的,他们也都知道父亲的脾气,只好接了红包先回了。
父亲将各位朋友打发上路回家之后,便来到木材行。木材行老板出外相迎,说:“周老大,你的一百多方上等木材,可解了我的大围了。快进屋喝茶。”
父亲说:“掌柜的,我还急着回山里,今天能结账吗?”
“能,能,我已给你准备好了,你坐下喝杯茶。”
父亲落座后,木材行掌柜先异常热情地倒上茶并吩咐家人把包好的钱拿出来:“周老大,你数数,两千块。”
父亲当面点了一遍,说:“不错,”又喝了一口茶说:“掌柜的,你也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周老大,你这货好,明年有机会再做,我优先收你的木材。”
“回头再说吧,这从买山林到采伐又到放筏,整整一年不能闲,占人占钱又费工夫,我合计一下再说吧。”
“好,你若合计好,提前给我说一声,我也把钱给你准备好。”
父亲与木材行的掌柜老板话别之后,背上钱从木材行出来,拐到旁边一家杂货店。这家杂货店是父亲以前卖山货的老店,店的老板与父亲有多年交情。父亲到他这来,一是给他打个招呼,二是要把钱和行李都打包好。像以前一样,父亲又在杂货店买些京广小百货,日用品,又用两块银元打理了一幅货郎挑子,告别了朋友,踏上了进山的路。
父亲担着这一担子非同寻常的“货”心旷神怡地飞奔在山路上。这是一条父亲不知走了多少趟的路了,他基本上是按着点一步一步量出来的。太阳落山之前,他赶到了旧县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父亲按计划又上路了。这一天不太顺利,中间因下了个把钟头雨,而在天黑之前没赶到事先定好的大清沟。但父亲熟悉山路,他约摸着走到大清沟也就两个时辰,所以他还是要走到大清沟住店,就踏着月光继续往前走。
谁知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