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一幕之后,我对我之前所遵循的逻辑法则又产生了新的认识,我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并不依照着逻辑顺序而排列,人和人之间既能逾越身份的障碍走在一起,也能因为利益的分歧而老死不相往来。这一切都没有定数,我以往那个由宿命所塑造起来的世界得推翻重来了,我得一点点地接受叶叶和我继父那样的世界观,才能更好地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正在惆怅的时候,墙的那边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走过去瞄了一眼,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我想他们是都进去看陆金龙了吧,难道金龙这回就要撑不住了吗?我也蹑手蹑脚的靠近病房,透过玻璃我看到一圈人正围在金龙的身旁,而旁边站着似乎已经无能为力的医护人员。见到这番景象,我长叹了一口气,正想离开,这时从人丛的空隙里我却看到了金龙,看到了他那双无助、哀怨,同时又充满困惑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柔弱、可怜得就像……就像那时候也躺在病床上的我母亲的眼睛。他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些冷酷的人;她想乞求着什么,但病魔正折磨得她,折磨得她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也不能说。他的嘴唇不停的颤抖着;她仿佛想要和我说什么,仿佛想要叫唤我的名字,但即使我冲着她大叫着“妈妈”她还是一点都听不见。他的双眼失去了光芒,我看到那群医生正不停地电击着他的前胸;来为她穿冥衣的人翻过她的身,露出她背后一个硕大的洞口,他们试图堵住那里流出的脓血……她这时完全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尊,仍凭别人脱光她的全身、仍凭别人为她穿上冷冰冰的衣服,我也无法阻止……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阿明和阿悦胸前被子弹贯穿的血洞会一直进入我的噩梦,因为它们唤醒了我小时候对于母亲的回忆、唤醒了我对于分离的恐惧。这些年来、这些我失去妈妈的日子里,我渴望重新被爱,但我拒绝接受一个不是我亲生父亲的人的爱,我因此放逐自己、让自己堕落到匪窝里去……我因此封闭了自我的情感,逃避进一栋由秩序和理性所搭建起来的空中楼阁里。
这眼前的一幕是多么的熟悉啊,在那一刻我仿佛就看着自己的母亲是如何死亡的,我趴在玻璃窗上失声痛哭起来。我想起了妈妈是如何哺育着我;我想起她身上清新自然的香味;我想起当我做对做好事情的时候她是怎样夸奖我的;我想起她是怎样一口一口地给我喂饭吃,还当着我朋友的面骄傲地喂给我吃,我害羞地丢下了妈妈逃开,我害怕被人说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我现在完全知道,她是想尽量弥补我父亲早夭给我带来的缺失,即便是后来找到一个……我沉入无穷无尽的回忆中去,这些回忆我本已封存起来,但在今天,我望着面前的那双失神的眼睛又都统统回来了。我在以前害怕记起这些来,但现在……我感到这些真实的经历才是我需要的,我需要不停地从回忆里获取再生的动力、获取能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也许能够记起那时候的痛苦,才不会对任何在意我的人又一次冷漠。
我也同时记起我那时是多么冷漠地对妈妈,我叛逆、我反抗、我……我的身子几乎倒在地上,这时感到背上一凉,一只手搭在了我身上。我惊觉起来,抹掉眼泪,转身看到那原来是一位护士。我看着她,好想对她倾诉这一切,但我忍住了,我知道自己情感的决堤是因为我让自己冷静得太久了,所以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可是我又怎么能够立马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呢?
护士给了我一块手帕,让我抹掉眼泪,还问我:“你哭的这么厉害……唉,你是病人的家属吗?”她似乎觉得我和金龙子女的反差太大了,所以叹息了一声。我只能点了点头,接着看到病房内已经有人向我走来了。我忙说了声谢谢,将手帕扔还给她,然后飞一般地冲下了楼、冲出了医院,骑上摩托,风驰电掣般在城市漫无目的穿梭。
一圈又一圈,我不知要骑向哪里,直到完全没油了,我才发现天都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的泪水在风中早已凝结,我呆呆地看着面前河流的涌动,心想即使我所亲近的人都死去,这条长河也不会停止流动的吧?就在这一刻,我疯狂地摸着自己的口袋,我想掏出手机,我想再一次听到叶叶的声音、再一次听到阿福的声音、再一次听到我妈妈亲切的声音——小飞,回来了啊?小飞,你想要吃什么?
热泪从我的眼窝里滴落进这条冰冷的河里,马上消失无踪。我握着手机却一动不动,我又在担忧、又在怀疑……叶叶和阿福会真的在乎我吗?在寒风中等了好久,我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我给阿福家拨了过去。阿福马上就接了我的电话:“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要我把叶叶叫起来吗?”
“她睡了吗?”
“嗯,早就睡了,她还说要等你的电话呢,哈哈,现在已经打呼噜了。”我笑起来,仿佛听到叶叶的这些“蠢事”,我就能够忘记一切烦恼了。
“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叶叶……我前几天说她身体不好,那时候我就有预感了,毕竟我比你了解一些。”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但电话一下子沉默,我听到一阵杂音,“来,叶叶和你说话,她醒了。”我听到叶叶久违的声音,感到寒风中终于传来一丝暖意:“我想你,你快回来吧。我想你!”
“我……”我犹豫着,擤了擤鼻涕。
“你感冒了吗?”
“不是,我只是在外面。”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呀?”我正想着怎么和她解释,又听她不断的说要我回来。我的内心再次激动起来,我开玩笑地问道:“你还认为我们有着什么毛病吗?都这么多天没见了。”
“当然没有!我只是想要见你而已。”
“无论什么病都不能描绘出这些感情的,就好像我曾试图用理性和科学来解释人类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对她说这些没用的,又道:“我也想你。但……”
“既然想,为什么还要犹豫?”
“我在考虑……”
“考虑坏人会不会来杀你?考虑警察会不会来抓你?”我在心里默默说是,我不能也拖累……“你难道认为我也会躲避吗?这些多天来……你难道还没看清楚我吗?有人来追杀你了,我会为了自己而离开你吗?你被判刑坐牢了,我会不等着你出来的那一天吗?”当她说完这段话的时候,我听到那头阿福在叫着叶叶的名字,他抢过电话:“小飞,叶叶她……”但我明白了叶叶的意思,我不想让她失望、让她看不起我们之间的感情,我道:“我马上就过来,我去自首。”
我的摩托没油了,我就这么在寒风中走着,但我的心却不冰冷,我知道除了我曾失去的母亲之外,还有一个人愿意和我分担我的痛苦和我的错误,也许不止一个人……我还能记清楚继父家门前所贴着的那副春联,到现在也还没变过,只是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了。我摸着它们,然后按响了门铃。
叶叶一下子从门内蹦了出来,扑倒在我怀里。我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她,我只是看见眼前阿福停在半空中的胳膊,显然他是想拉住叶叶的。我道:“我回来了。”阿福点了点头,就仿佛一切如常。我低下目光,看着叶叶乌黑的秀发,我叫着她的名字,她害羞地抬起头来,然后……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璨如明星。
璨如明星。
她也叫着我的名字,紧接着说了一句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话:“我怀孕了。”
“什么?”我脱口而出,不敢相信。阿福在旁边道:“嗜睡、乏力、厌食、呕吐……这些都是怀孕的症状。更明显的是……你给叶叶换过衣服、洗过澡吧,你难道不知道她一直没有来吗?”我这才明白她不想让我知道的原来是……她又俏皮的道:“我们都有‘利马综合症’,我们是利马症候群。”我不知道她的意思。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深深吻了下去。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但我明白我们在此刻才完全坦诚相待了,彼此之间没有了可耻的秘密,因为既然选择了共同去承担,还存在什么不能告诉对方的呢?我感到我的唇吻在一颗恒星上面,炽热如火。
炽热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