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从指挥的张怀钦被带回了家，喝了满满一碗的鸡汤。
这汤还熬的层次分明，一根去皮的白色鸡腿被放在汤碗正中央，浸在淡黄色的汤汁里，配上几点绿葱从的碎葱花，还挺好看的。
特别是当看到那个热气腾腾的汤罐被裴昊明从厨房里端出来的时候，张怀钦还愣了愣，心生些许愧疚来。
“汤哪买的。”他喝了一口，汤的味道正好，不浓也不淡，“味道挺好的。”
裴昊明直接给了他一个白眼，“我自己做的。”
张怀钦舔了舔嘴唇，本来说几句话是想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结果没想到更尴尬了。
他托了托手中的汤碗，突然感觉手中的碗变得分外沉重起来，他想了想，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口，张开嘴却说出了和想法截然不同的句子。
“你还会做饭。”
“怎么不会？”裴昊明埋头用抹布将灶台全都擦拭了一遍，动作看似熟练却有些磕磕碰碰显得不那么流畅，“我有妹妹，以前爸妈忙的时候不在家都是我做饭，就是坐牢的这几年生疏了。”
“也不生疏。”张怀钦有些僵硬的接上他的话，用勺子搅了搅碗中淡黄色的鸡汤，挑起那根鸡腿咬了一口，“味道挺好的。”
“那我手艺还算没有完全退步。”裴昊明笑了几声回了他一句，就没再说更多，转身去擦抽油烟机。
张怀钦捏着鸡腿又放回汤碗，纠结了一阵，才叫出他的名字，“裴昊明。”
“啊？”裴昊明转过头，他还撑在灶台上，一手拿着抹布探入油烟机中，脸上带着做事被打断后的不耐，“有事？”
张怀钦喉头一滚，汤碗中的勺子在碗壁上滚了一圈发出吭吭的声响，“我调查过你。”
裴昊明瞥了他一眼，似乎不怎么意外，转回头，“我知道。”
“我说的那种调查，更深入一点。”张怀钦不想这次谈话最后再次变成争吵，于是放轻了语气，思考着措辞让它变得不那么尖锐，更容易让人接受，“我听说你是自己把证据交上去自首的。”
“嗯哼。”裴昊明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他这句话。
张怀钦也摸不准裴昊明的态度，只得再更加深入的试探，“还有一些关于你父亲的公司，在那个时期国家着重关注消防问题，正是消防行业大力腾飞的时候，你爸公司蒸蒸日上，一年的营业额都能上亿，也没找谁接过高利贷，就算是银行贷款也是有足够能力偿还。”
张怀钦顿了顿。
“这种时候跑去洗钱？不觉得很奇怪吗？”
“所以呢？”裴昊明放下手中的抹布，丢在一旁的灶台上，“你想表达什么？”
“一个富二代，绕过爸爸去公司洗钱。”张怀钦看着他，他的视线牢牢摄住裴昊明的脸，不放过一丝的蛛丝马迹，“真的是你洗钱吗？”
“是与不是，现在问还有什么意义吗？”裴昊明翻下灶台，捏起抹布丢进洗手池，把手塞进洗手池打开水龙头慢慢的清洗，“我这牢都坐了一半，难不成还能翻身不？”
“可假如那不是真的仁，真正洗钱的假如不是你呢？”当年的洗钱案破漏处、不对劲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可裴昊明交出的东西有看不出问题所在，“我就是觉得很奇怪，有人自首还会准备这么充足的证据吗？”
按照当时舒来描述的，裴昊明自首交上去的档案袋里，有字有图，逻辑清晰的阐明洗钱的全过程，简直堪称洗钱宝典。
“而且，我也不太相信。”张怀钦放下手中的碗，一时冲头说出话，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能干巴巴的接上一句听起来模棱两可的话，“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我觉得，这种对于从业警务人员来说最忌讳、毫无理性逻辑的话，可张怀钦依旧是这么觉得的。
裴昊明愣住了，他呆呆的望着张怀钦，黑漆漆的眼珠似乎都在眼眶中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他缓慢的眨了一下眼，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慢慢的笑了起来，可那笑只挂了一半又消失了大半，张怀钦在一旁等着，他明明感觉到裴昊明那种放软的态度以及即将抒发的欲言又止，可他只是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时间不够了，得快点准备。”裴昊明手指张怀钦身后的挂钟，“下午的邮轮，你再这么磨蹭下去就真的赶不上了。”
张怀钦有时候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靠近的时候又被裴昊明一把推开，大概不会有人再像裴昊明这么难搞又让人琢磨不透。
“别想太多。”裴昊明从厨房里走出来，用肩膀顶了一下张怀钦的肩膀，“反正我就是个烂到骨子里的烂货，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听到这里，张怀钦也明白了裴昊明未尽的意思，他并不想再去细谈关于自己的事情。
“行吧。”张怀钦叹气，重新将话题转移到自己关心的重点上，“话说杨平那边，案子有进展吗？”
“张副。”裴昊明从床底下拖出两个行李箱，“你就不能安静下来什么都不想吗？一会儿关心我的事情，一会儿又关心案子的事情。”
“案子都没结，你让我怎么安心？”张怀钦回答，“再说了，你的事情你也不愿意告诉我。”
“张副你怎么这么关心我？该不会还是怀疑我动机不纯？”裴昊明笑道。
“有一点吧。”张怀钦这次倒承认的快，“不过还是觉得你不是那种人。”
在经历过林曜这个案子后，张怀钦很多时候都在想。
真的会有人隐藏的那么深，陪伴着加班，一张一张的对比档案册，再到爬到龟山顶冒着可能再次被抓回监狱的风险去寻找他的踪迹？
张怀钦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也相信裴昊明不会是那种人。
“你想得倒是挺当然。”裴昊明笑了，他手指虚虚一指张怀钦手中的碗，“行了，快把汤喝了，等上船之后抽空就和你说说我的故事，不过话说在前面，信不信由你。”
“谢谢。”张怀钦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你怎么又转话题了？”裴昊明还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诧异的抬起头，“你谢我什么？”
“林曜的那个事情，我好像还没有这样郑重的和你说个谢谢。”话到嘴里了，张怀钦发现说出口其实也不是那么难，说出来的时候，身上都像是被抽走重量，瞬间就轻了一大半，“谢谢你来救我，这中间你做了什么，舒来他们也和我说了。”
裴昊明一怔，呆呆的看着他，他笑了一下，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这么被郑重其事的感谢，他倒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那没什么……”
“辛苦你了，拖那么多警察在龟山上跑了一圈来找我。”张怀钦抢先说道，“我倒不知道你这么关心我的死活？”
“那可不是。”裴昊明一笑，腰都不自觉的挺直起来，“你死了，谁来延长我的假释期？”
“不过有件事情，我还是和你说实话吧。”裴昊明笑容渐渐的淡了下去，他说话的时候偏过脸，眼神有些躲闪，“关于林曜的案子，最后那个房间他被吊死的时候，我在门外。”
“这个你说了，我也问过你。”张怀钦疑惑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事情。
“其实关于门的这个事情，那扇门是扇防盗门，一开始警方那边还没跟过来，就算撬开也需要一定的时间，隔音也不算那么好，里面的话我也听得到一部分。”裴昊明话说了一圈，都没有说到重点上。
张怀钦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没有听到声音。”
太安静了，那个时候。
张怀钦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林曜身上，可那也不至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至少现在张怀钦是确定的，他那个时候没有听到声音，无论是撬门的还是撞门的声音。
“你没有撬门，一开始。”张怀钦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是的。”裴昊明一口承认下来，他突然有些紧张，都不敢看他，“我没有，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也想看看。”
张怀钦：“看什么？”
“看你是不是哪种人？”
那一瞬间，张怀钦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好的坏的都堆积在心口，它鼓鼓涨涨的，既不是很痛苦，又不是很难受，可哽在那里，非常的不是滋味。
“那我是吗？”
裴昊明转过头，他眼中的黑色眼珠，表面像是掠过了一丝细光，飞快的闪过，他抿住了嘴唇，难得的露出一副严肃而又正经的神情。
“你不是。”
他们再度进入了冷战。
主要还是张怀钦心中憋了一口气，后来张怀钦还仔细思考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种关系其实挺不好形容的，要说是同事相互间却还算是比较了解，要是说朋友彼此间却都有所隐瞒。
就算张怀钦自身不愿意承认，可他对于裴昊明，还是欣赏的。
有时候张怀钦自己都会在想，假如没有坐牢这件事情，或许他会在工作中和裴昊明成为很好的搭档。
“接下来我们要先坐飞机去海普。”鄂江市是内陆邮轮开不进来，还得到沿海城市的港口上船。
“局内和济仁医院那边说清楚了，到时候我们去机场和他们汇合一起去海普。”裴昊明飞快的打包出两个行李箱，末了还不忘带了个帽子，看架势完全就是准备出去旅游度假了。
“你要不也带个？”裴昊明问他。
“你拿的就是我的帽子。”张怀钦翻了个白眼。
裴昊明脱离社会3年，有些东西都不太会用，到了机场还是靠着济仁医院几个医生的帮忙下才把登机牌换好。
等候登机的时候张怀钦就坐着不说话也不刷手机，也不和人聊天，盯着机场里的屏幕发呆。
裴昊明坐在他身边，正想着该怎么和他搭话。
张怀钦的目光却在周遭扫视了一圈后，凝滞住了，固定在某个方向。
裴昊明顺着张怀钦的视线向前看去，这一眼，脸都绿了。
杜若青，这张嘴就能要人半条命的刑侦教授，也到了这个登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