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头积雪还未尽, 这夜又是一场大雪,直压得树枝沉甸甸的。
那些成团的雪块不时砸落在地,十分吵人。
熊捕快打了个哈欠, 躺在床上侧头瞥了一眼窗外, 毫不意外地看到窗户纸被吹破了。
冷风直灌,屋子里冻得像冰窖一般。
换了旁人是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只能披着衣服起来堵窗户。
熊捕快却是敢在寒冬腊月只穿一件单衣的汉子,这屋子里连火炕都没起呢, 他一卷被子蒙住脑袋, 不让冷风继续吹脑门扰了好梦。
须臾, 鼾声又起。
这次,他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
他变成了私塾孩童,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老塾师拿着戒尺,轻轻地敲着他的手背让他写字。
别看熊捕快外表像草莽大汉, 其实他是识字的, 能读会写呢。
只是他从没上过私塾,更不要说感受这种严师教导了。
熊捕快很迷茫。
“……愣着做什么?”
老塾师很不高兴地敲着桌子。
熊捕快低头看字帖, 梦境里他的意识是飘着的,很难集中精力去思考, 只是觉得这个字帖很奇怪, 怎么上面的字跟鬼画符一样?他一个都不认识!
好难写!
熊捕快用自己变小了十倍的手, 艰难地握着毛笔,画着那蚯蚓一般的字。
他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而且他稍微一迟疑,老塾师就用戒尺敲他, 呵斥他快写。
熊捕快忍不住转头看四周。
私塾里有很多小孩, 他们都在乖乖地写着字帖, 他似乎坐在私塾最后面靠墙的位置上,只能看到前面一个个后脑勺跟保持挺直的后背。
不知道为什么,老塾师只盯着他一个人。
不对,左边桌子上还有个在写字的小孩。
那小孩埋头苦写,偏黄的头发乱糟糟地扎在脑袋上,看不清面孔,只能瞥到小孩桌上铺开的纸张。
——都快写满了!
熊捕快心里一惊,他低头看自己的,只写出来一个最简单的字。
莫名的胜负欲充斥着胸腔,他凑到字帖上,拼命地模仿着。
可是越看,那蚯蚓似的字就越是扭曲。
熊捕快满头大汗,焦急万分,忍不住再次抬头偷看隔壁的孩童,结果这一看就出事了。
那个小孩的手怎么毛绒绒的?等等,脑袋上面怎么还有两个圆圆的耳朵?
“妖怪!”
熊捕快脱口而出。
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朴刀,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醒悟,他不是识字孩童!
梦境随之破碎,熊捕快大喊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结果脑袋磕到了房梁,又不慎一脚踹碎了床板,整个人懵逼地站在碎木头里发呆。
***
长生观中,岳棠收回了法术。
阿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撇嘴说:“太笨了!写了大半个晚上,才写出一个符箓。”
“……”
岳棠屈起手指敲了一下阿虎的脑袋,没好气地说:“不,作为一个没有阴阳眼,也没接触过符箓的凡人来说,他算是天赋可以的了。别忘了他最后还在梦境里看破了你的障眼法!”
阿虎抱着脑袋不说话。
委屈。
岳棠轻轻地叹口气,看着阿虎说:“为人师者,不可用自己的天赋去衡量弟子的天
赋,更不能因此贬低弟子。阿虎,有朝一日,你也要收徒的。如果那个徒弟没你这么聪明,难道你就整天奚落他,嘲讽他吗?”
阿虎本能地想反驳,它以后挑个比自己聪明的弟子不就行了?
然后它就对上了岳棠无声的注视。
阿虎后退一步,忽然明悟,对啊!老师现在不就是收了一个比他笨的徒弟吗?
老师是怎么对待自己的?自己又是如何在心里崇敬老师的呢?
原来如此!
笨弟子有笨的好处,只要能教。
——老师现身说法,不太聪明的弟子,反而更好!
“我明白了。”阿虎点头。
岳棠完全不知道阿虎在想什么,还以为阿虎懂了道理呢。
以为挽救了未来徒孙悲惨求学生涯的岳棠,拿出寄魂瓶,告知王道长刚才入梦法术里发生的事。
“……比起画符,在堪破迷障类法术上更具天赋。”
王道长并未失望,还很欣慰,显然很看好熊捕快。
他住在这里多年,对衙门这位熊捕快的出身来历,为人性格都有过耳闻,只是收徒之事非同小可,阳间衙门又与阴司城隍有牵扯不断的联系,必须谨慎为上。
“还需要近距离施展入梦法术,窥看他有无被阴司影响。”
岳棠沉吟,他不能轻易离开长生观,难道要等熊捕快再次来这里?
正思忖之间,忽感一股浩浩荡荡的鬼气向着远处山头奔去。
“那是乱石山的方向!”王道长惊讶地说,“是那老猴妖的洞府!”
“什么?”
岳棠很意外。
这样规模的鬼气,又没有任何遮掩行踪的打算,只能是岩县阴司的阴兵鬼卒了!
距离柳师爷来长生观上香才三天,城隍就下定决心了?这不符合赵判官对城隍的认知,岳棠很快就推断出了原因。
“看来,这位柳师爷很卖力地说服城隍。”
岳棠自言自语。
他会算计人心,却不会忽略这些人的心。
“人间衙门的小吏,尚且在意百姓死活,天庭与地府却不会。”
王道长亦感唏嘘:“妖兽一除,岩县百姓就能得数年安寝了。”
“可惜。”岳棠走到长生观门口,静静地说,“无论是柳师爷,还是王道长你,都要对这位城隍老爷失望了。”
“怎么?”王道长吃惊。
岳棠反问:“鬼卒摆出这样的架势,隔着十里地都能看见,那些妖怪虽然不知道阴司城隍的用意,但是当阴兵鬼卒进攻乱石山时,其他妖怪还能不明白?还不会跑吗?”
王道长一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城隍这是什么意思?”王道长恼怒。
“猴妖与双头雁妖,显然是前者更好对付。”岳棠回忆着当初在长生观之前斗法的景象,以及那只老猴妖的表现,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猴妖狡诈记仇,如果逃脱了,必然还会回来报复。
雁妖就不同了,它大约是肯抛下小妖独自逃走的。
岩县城隍出兵的本意不是为长生观王道长报仇,而是想换回赵判官,他营救赵判官也不是出于对下属的爱护,只是不想这件事闹大,让他没脸。
那么在围剿妖兽的时候,当然不想手下阴兵损失太大,硬茬子绝对不啃。
所以城隍决定不杀雁妖,他觉得只要雁妖足够聪明,就不会回来了。
“天真。”
岳棠眉宇间带上了
淡淡的嘲讽。
城隍拿官场上那套默契来应对妖兽,也许赤狐先生吃这一套,可雁妖不见得“识相”,今日若让雁妖走脱,后患无穷。
岳棠低头对阿虎说:“你藏起来,等会有不速之客,可以给他们一个教训。”
说完就提起了昏迷的赵判官,化为一道阴风,急速掠向了另外一座山头。
那是王道长告诉他的,双头雁妖所在的洞府。
在岳棠走后不久,青面鬼伴随着一阵白雾出现在长生观门口。
它喜滋滋地搓着手:“让大军在长生观外围绕一圈,果然惊动了那老道!城隍老爷的调虎离山之计奏效了!快,那老道走了,你们快去观中寻找赵判官的下落。”
***
岳棠人还在半空中,就以御风术的状态拿起折扇,对准雁妖的洞府来了一下。
真元卷着狂暴的气流猛然撞在山峰上。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山崖整个炸裂。
寄魂瓶里的王道长惊呆了。
岳棠倒是早有准备,毕竟前些天他“全力”灌输真元进这件法宝了嘛,按照这法宝的特性,不把这些“堪比元婴期的真元”放大三十倍才怪。
唔,这一击,远远比不上巫锦城那魔焰滔天的一剑,不过也赶得上化神期啦。
碎石纷纷下坠,堵住了妖怪洞府,里面的小妖根本逃不出来。
岳棠没有大意,他制造了更多的阴气用以伪装,然后抛出一个黄色锦囊。
锦囊在阴气侵蚀下迅速破败,藏在里面的雷法正符随之亮起。
“轰!”
从天而降的雷光,恰好劈在击破石块冲出洞府的双头雁妖身上。
雁妖惨嚎了一声,直坠深谷。
岳棠一挥手,重新封堵了洞口,以一团黑雾的姿态缓缓飘落。
“砰!”
岳棠横起折扇,准确地挡下了双头雁吐出的一道血光。
黑雾微微散开,他以王道长青紫僵硬的面容,阴冷地看着谷底重伤的雁妖。
雁妖嘶笑:“王道长,你那张大乘期雷法正符已经用来对付赤狐先生,现在这张符只有金丹期的修为,想必是你生前压箱底的宝贝吧!现在的你已经不能画这种符了,所以是用一张少一张,你甚至不能直接碰触雷符,让我猜猜你刚才用的方法……哈哈,现在你浑身鬼气,根本不可能藏得住第二张雷法正符!”
雁妖的其中一个脑袋忽然化为一篷血雾。
血雾笼罩了它全身上下,那些焦黑的伤痕迅速地复原,还生出了新的羽毛。
雁妖厉啸一声,以全盛姿态袭向岳棠,口中叫嚣:
“王道长,听说你死了之后更厉害了,我倒要领教领教!”
羽毛化作利箭,狂风暴雨一般卷来。
雁妖再催真元,气流搅成大大小小的旋涡,把岳棠“护体”的黑雾撕得四分五裂。
雁妖狂笑不止:“你让我赔上了数百年修炼的秘法,今日你就在此处魂飞魄散吧!”
岳棠拂袖,一扇挥开碍眼的羽箭。
他伸出鬼爪般的右手,捏碎了一把木块,狂暴的气流旋涡受到了牵扯,化为一道道扭曲的劲气,汇聚在岳棠指尖。
“这是什么?”雁妖笑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是符箓。”
岳棠用王道长的声音,阴沉地笑。
雁妖震惊:“不可能,你已经是厉鬼了,如何还能画符?”
“是吗?”
岳棠用
虚无飘忽的语气说,“桃木朱砂黄纸辟邪,今我为鬼,为何不能用槐木为纸,尸血为墨,人骨做笔……让尔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